中印公路的中国总工程师龚继成

(由中国工程师学会颁发的“中国工程荣誉奖章”,是当时全国工程技术界最具权威性、影响力和公信力的奖誉,获奖者每年仅一名。曾养甫先生因在成都机场建设等方面贡献突出,荣获了1944年度的该奖项。为表彰龚继成先生主持建设中印公路和中印油管的功绩,学会将1945年度该项荣誉授予了他。)

史迪威公路的督工皮可少将,从西向东推进,另外一位督工者是薛德洛上校,自东向西推进,前者主要是使用机械,有四千多部机械,后者则是使用人工为主,不到五百部机械。这样中印公路两头并进,如期打通了。

薛德洛得了四十五天的休假回到美国去,他在六月一日从华盛顿发表谈话称:

“由密支那至腾冲的公路崎岖曲折,若干山峰高达八千五百英尺,美空军总队曾将拆卸之重装备二百件运往该区,最重装备,仅为十七吨重之D七式开路机,由工程方面而言,华工之建筑该路实一奇迹,该二万工人,皆为有经验之农夫,共进行五十日之挖土工作,大部分人认为不可能者,彼等以白日全部之时间工作,每星期工作七日,毫无怨言……。”

这一支农夫队伍,最多的时候却多到三万五千人以上,他们的中国领队同样也为这位薛德洛上校所钦佩。由于一段路线的定勘,双方发生争论,可是仍照美方意见去作,结果却死了一位工程师。这位上校承认争论的对方是“中国公路和铁路定线工程师的巨擘。”——这个人就是我们要介绍的龚继成,滇缅工程局长。

“我们做工程的应当如打仗一样,”他非常热情地说,“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和打仗要争取时间一样的。”

滇西反攻打开了一条胜利之路,而这胜利之路的障碍,是用工程队来打开的。当滇西反攻了之后,敌人在松山恃险顽抗,相持三月不下。我军必须要运输重武器渡过怒江增援,龚继成及其员工在猛烈的炮火下抢修大桥,终于在十八天内完成,重兵器通过后,松山乃告克复,美国工兵对于中国技术员的努力,第一次伸出拇指大叫顶好顶好。

“我们不仅追随部队,”他说,“有时还要走到部队的前面,在这条逐步胜利的路上,每日攻一个地方,我们都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那段公路抢修完成,使供应品能够继续不段地上去。”

伟大的梁老师

龚继成,工人型的工程师,无比的坦白与爽直,没有抗战没有中美合作,没有亘古未有的大牺牲,没有他今天的一切成就。

“我不知道什么叫作秘密,”第一次见面时,就听到他非常坦白地说:“这也是秘密,那也是秘密,外国人可以说的,我们又为什么不可以说。什么是该秘密的,为了抗战,你们也许比我更清楚一些。”

这个人的热情,压迫着每一个陌生人的神经。他有一个结实的身体,和一个方型的脸。在血压没有达到二百度以前,他的黄面孔上,却透出了健康的紫红色。他带着在抗战中间打出来的一支工程部队(包括着成千的工程师和业务员,和各式各样的专门人才)等候着配合东向反攻的命令。

“在铁路部门,”他说,“我相信在人才方面我们有充分的力量来完成总理实业计划里的铁道计划,我们的工程人才,恐怕也以这方面的最多。”

民国十二年,这个结实汉子方从唐山交通大学毕业出来,分发到津浦铁路实习。跟着就在东三省的造路空气间,十四年至十八年任沈海铁路工程师,从事于以一千万元包围南满路的铁路计划。十八年到二十一年任杭江铁路工务总段长,完成新路工程。二十二年随同瑞典人斯文赫定骑着骆驼踏遍甘肃新疆蒙古等省,二十四年抱着一颗雄心回到可能修到新疆去的陇海路任工务总段长,兼任宝成铁路测量队长。二十六年起一整年任军委会铁路运输司令部工务副处长。

到抗战爆发了以后,全国的工程师和全国的义民同样地来向后转移。从东北西北和东南,曾养甫氏以滇缅铁路的督办资格,张开两手,欢迎各工程朋友们到西南集中。龚继成自谓对这一条线不感兴趣,但以总工程师兼第二工程处处长从事督工,二十九年滇缅的局面大变,为了军事需要,帮助杜镇远为西祥公路副总工程师,发动民工六万人,在六个月内完工,为国军打出一条退路。

三十一年起,西南的输血管从开开闭闭到了不再畅通的程度了,滇缅铁路走入死角,一时没有恢复的希望。曾养甫氏为了使这批集中起来的工程人才不再分散,请准政府组设军委会工程委员会,包修分布在大后方的五十一个飞机场,其中由龚继成和他的部下负责的是云南呈贡机场和广西丹竹机场,前者在六十三天内全部完工,后者在五十八天内完工,有了这些飞机场盟机才能起飞自若,转变了敌我对峙的形势。

新形势来临后,工作逼人,环境决不允许任何退缩。在这种情形之下,龚继成更受命前往国外修路,自三十二年起先后任滇缅公路工务局局长,兼总工程师,抢修队队长,中印油管工程处处长,轮渡处主任,工程总队长,及军委会测量指挥官,这些头衔逼得他不能不为个人创造前途,为国家创造历史,为抗战争取胜利。

“没有美国的人员和器材,”他真心地说,“尤其是没有我们老百姓千千万万的牺牲,我们是不可能得到这么伟大的成就的。”

他说这话时,有着自信的微笑,技术人员不能脱离政治,不能忘记了时代,不能忽视了民众,这都是使他成功的原因。这些话,正可与薛德洛的话先后媲美。

龚继成,这位江苏海门人氏,年方四十七岁,南人而有北方的性格,比起皮可少将及薛德洛上校来,他是年青的。从三十三年七月滇西反攻以来,到今天已达一年,说起旧时的事情,他感到无限辛酸无限兴奋。

没有史迪威将军,没有史迪威公路,没有皮可工程师,不能企望完成;同样地,我们反攻部队没有工程技术人员在前前后后筑路,也是不易速造胜利。龚继成,就是中国的皮可少将,但是他拒绝接受这个对比,他说:

“我们的成功是靠着比较有组织,而且我手下的工程师都比我高明,没有他们,我们不太容易成功。”

中印公路保山到密支那的计划,原在三十三年七月开始的,到那片荒山丛林没有人烟的地方,不能不事先做好设计,计划好了,造路的经费领到已是十二月六日了。赶快用飞机送到前方,宣布了开工,在四十四天之后,一月十九日,就打通到了密支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这个不到五十日完成的奇迹是怎样造成的?

“三百多公里在四十四天中间打通了,”龚继成无限辛酸地说道:“可是我在重庆等候经费,冲出五十多个图章的封锁,却花了四十七天。”

皮可少将督修的那段公路从雷多到密支那,长四百多公里,用五千架机器,修了二十四个月方告完成,而我们完全仰赖人力,突破五十里无人烟的蛮荒。前者每英里需美金一百六十万元,而后者约合法币六百五十万元,折合美金一万元。虽然如此,我们自己为这条路线所花费的国币,共计二十五万万元。中国国境内的公路工程费却是从未突破这个数字。

中印公路保密段的困难是一无人工,二无运输,最低条件的生活水平都不备具。当有三万多人被动员起来去工作时,粮食首先成了问题。后来只好学习部队一样,由空中投递,中航公司特别训练了一批华侨司机来作投手,但由于技术问题,有时连投手和飞机伴着粮袋一齐跌在山上,这种损失,不只一次。工程部队到了不能接济时,只有吃芭蕉根,煮猴子肉,工程师桌上的最好食品是盐水煮黄豆。

原始森林里的虎豹不时来访问这批不速之客,在当地土人的习俗,假如人类不伤兽类,则兽类也不一定非吃人不可。在国境边际的大森林里,他们不能再忍这种友谊的骚扰,便由龚继成局长领衔,仿照韩愈的祭鳄鱼文的调子,由好事者写了一篇《祭老虎文》,焚香设祭来演习一番,据说结果很好,因为龚继成的厨子在送饭的路上,遇到一只大老虎,这位厨师骇极而奔,可是老虎只送他一程,却也并没有把他一口吞下作点心。

“我们能够在军队的前面走,”他说,“不能不感激黄杰将军给我们工程人员以枪支,还有就是梁正中梁老师,没有他的协助,我们工程人员那能从从容容到敌后,如鱼在水中似的分段兴修。”

滇西的名人为我们所熟悉的除了李根源以外,便是那位在怒江上捐建惠通桥的梁金山,却并不十分清楚这位梁正中。这位深入民间的伟人,已经五十五岁,从民四在北平北大毕业反乡以后,便从事教育工作,不仅汉人对他有好感,就是边民也都异口同声尊他为梁老师。当他知道这条新路的重要性不亚于是中国的生命线时,他便自告奋勇,配合着我们的特工人员,一关又一关地去作说服工作,他为公路动员了腾冲的人民,到了一半以上,敌人为此几乎打死他的儿子,逼他说出了老头子的去向。后来当敌人发现他在某一个山头和我们的工程人员在一起时,他们说:“梁老师,下山来,皇军要大大优待你的。”梁老师只苦笑一下,在摆夷或山头人的协助下,像会土遁似的,一转眼就没有了,他到他所喜欢去的地方去了。

虽然,工程的进行仍然是艰苦的。过去修滇缅铁路的时候,土人对于外来人的感情,是比作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复活,在民族家庭内,不单不能融合无间,反而时起纠纷。在修建西祥公路的时候,便努力修正过去的弊端,对于每名工人的一公升米,四钱盐和一点起码的现金都要他们能够如期如数地领到,特别是医药问题,在没有办法中想尽办法,来防止流行病和传染病的扩大。这一次,更综合了过去的经验,希望使农民葬身异域,到最小的限度。

“老百姓太辛苦了,”龚继成说,“本来他们已经是营养不足了,在边境,那营养更加不足了,有米的时候,可以照领一公升米和四钱盐,没有时候,还不只有吃芭蕉根和猴子肉。有一晚下雨之后,我的破帐篷周围就死掉二十多人,他们真是最可怜的人,饭都吃不饱,失掉了抵抗环境的力量。”

到了最后关头,人困马乏,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了,美国的薛德洛上校带来了五百辆开山挖土机械(每个等于二百人),还有其他科学机械,发挥了最大的力量,使在蛮荒中的三万五千员工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

“这都是这一次的新发明,譬如在森林中开路,埋上一块炸药,几千年的老树应声而倒。半边山,用机器来开,也就如愿完成;遇到水,用橡皮船来搭桥,其快无比,人力比起来,真是太渺小了。”

这条新线在一月十九日打通,当天就有新车开行,正式的改善要到六个月后。龚继成,五天五夜没有睡觉,他坐吉普车一路视察回来,车过龙陵,他放心睡觉了,到了一个转弯处他被抛到车外田陉上,几乎跌死。

“我太疲倦了。”他揉揉眼睛又爬上车,说完又睡着了。

从西南的油管说到西北的油田

在外国修路是不易的,中印公路保密段却并不是第一次,同时要进行的还有油管工程三百多公路,而这工程在中国人手里还是初次。龚继成从受命之日起就抱定一个主张,就是以完成工作为第一使命。

到如今中国还不能算是一个产油的国家,而现代化的战争又是一种最费油的战争。七十吨的B二十九,十七吨重的坦克车,十吨以上的炮车,哪一个不是喝油的家伙,中国要想反攻,就不能不使用新武器,要使用新武器就不能不有油管的设备。这条油管,中印油管第一号,已在四月二十日通到昆明,这根四吋宽的小管子可抵二千辆卡车在奔驶。未来的另外两号油管完成后,就可以代替一万辆十轮大卡车的运载量。这样大的数字在中国是空前的,目前每天的输入油值,即达十万万元,等于我们的建筑费全数。

“感谢美国的高贵器材,”龚继成说,“我们自己在工程上虽然花了十亿元,但是盟国一天给我们的油值也就等于十亿元,对于国家的帮助太大了。”

这壮汉近二十三年来跑遍了中国,从东北到华中,从西北到西南,从民国十四年修建沈海铁路到今天油管工程的逐渐完成,他对于工作的兴趣是一天比一天地增高。“对于莫名其妙的要人,”他说,“我不愿伺候便不伺候,但对于工作,我却决不敢敷衍。”他把自己的双腿比作“狗腿”,毫不自珍,所以才能东奔西走,认识了别人还不详悉的实况。他出身自铁路,仍想回到铁路,虽然抗战八年以来,他始终在做着公路的事。

对于西北大铁路,龚氏有他自己的独到看法。他认为目前在西展的这条铁路线是一条错误的路线,五年以来,为新工花钱超过五十多亿,还要贴上天兰段三十多亿的测量费,一共也不过只进展了五十多公里,未来的天兰段上,还有两个大山,工程更大。

“为什么有这种错误呢,”他说,“就是由于主持者没有真正认识渭河河谷,只凭地图一看,错了也就不能改正了。”

他用自己的腿走过西北干线的每一区,他主张新线的走法是从咸阳分岔,沿西兰公路到平凉的瓦亭,折北行经中宁,过宁夏西南至长流水处跨过黄河,经一条山大靖而至武威,再顺甘新公路西进至张掖,以达酒泉,全线长一千五百公里,沿途地形较简单,两年以内定可完工,兰州附近两道大山可以不必翻过,黔桂路在工程上的覆辙,可以不必重演,如此打通以后,西北情形一变。玉门的矿油因此可以运入内地,中国那时也有了自己新输油管,再西更进入新疆,以接通那个更大的油田。

这正是龚继成的深心的希望,他在战时中国的西南边疆为抗战建立了输油管,到战后,在西北,更想为建国完成一条输油线。有了油,中国才能使用新武器,中国才能现代化,中国才能以“强国”姿态立足在二十世纪的社会。

“非常时期必须要用非常的办法来完成,中国的建设,不允许再这么拖下去。”

龚继成说这话时,声音非常沉重。

不被知道的人

我们无心作偶像崇拜,但这个人的努力却获得了空前的成就,在这一年中,他的工作是㈠当滇西反攻以后,抢修保山到畹町段的公路,这是打开了第一条中国反攻胜利之路;㈡与部队配合打通中印公路,中国第一次在国外作成功的筑路;㈢建立油管工程,为中国修建第一条输油管;㈣制造经纬仪,第一次力求材料自给自足。在这几个“第一”中间,他特别注意后者,他说:

“我是一个作了二十三年的测量勘线员,我很痛心自己没有工具,虽然,这是一件没有多少人注意的事,可是绝对不可轻视它。”

这个工作了二十三年的测量工程师,他应当更有兴趣于本位工作,他请了一位在水工仪器处的陈工程师帮他成立一个制造厂,从事于最复杂的仪器的制造,今年四月第一架完成了,从空中运到重庆,我看到龚继成把他当作一位美丽夫人似的留守在身边。

直到龚氏血压超过二百度以后,他住了医院,除了随身的衣物之外,就只有这具经纬仪。

“有三件事是可以特别注意的,㈠一架经纬仪内的五片玻璃要磨得一个样子,不许有一些折光,否则全是虹彩,不必测量了。㈡刻度是顶要紧的,不能差到千分之一,我们这次是借用三十三兵工厂的机器,在外国买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使用,当然不见得完全合乎理想。㈢金属是自己试着炼的,用银铜混合,怕的是热胀冷缩,战时这是第一架,我们深感没有经验可以交换与比较。”

长期的辛劳使这位工程师病倒了,同样的,在这个大时代里,千千万万的士兵倒下了,千千万万的民工倒下了,甚至像蚂蚁一般被踏在脚下,一点也没有声息地永远沉默了。

一个努力于本身工作的人,也就是一个沉默的人,这种人,是不容易被更多的人知道的。

【说明】

1.本文原刊《新世界》杂志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6月号。作者不详。
2.除对原文中极个别文字、标点明显错误进行修正外,未作其他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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