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氧化的记忆还原的时代

2017年10月国庆长假,回四矿之旅终于成行。这次回去,私心里是要去好好看看父母呆过半个世纪的地方,看看我的出生地。父亲两年半前在昆明去世,他活了85岁,人生有半个多世纪呆在那里,我这是代替父亲去看看那地方亦或是去找回一多半他的生命之痕。

2017年的5月份,我出版了一部叫《铅灰暗红》的长篇小说。一传十十传百地,四矿人立马把那本书当作了四矿的“纪实”作品,尽管我标明那是“虚构”的作品,文本里的矿山叫“老咀山矿”,但四矿人心知肚名,不买我的账。四矿人前后从我手上买走了一千多本《铅灰暗红》,每一本我都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往事并不如烟!这是岁月的证词!一个10岁女孩关于非常年代的记忆!有些人家兄弟姊妹人手一本,有一位七十多岁的母亲要到我的微信号后加了我,她私信我:作家,谢谢你!我有四个孩子,我买五本《铅灰暗红》,我自己留一本,每个儿女一本,我希望她们都记住他们的父母在四矿献了青春又献儿孙……

作为写作者,我真没想到《铅灰暗红》会那么火,那么多人当面私下感谢我为他们撰写了一部“回忆录”。这本书在当年7月入选了《收获》长篇小说上半年前十名榜单,须知每一年,中国的出版社大约要出六七千种长篇小说,这本书在网络投票时获得了读者的认可,竟然位列榜首。这令我十分意外。我想,因为这本书,我要尽快回一趟四矿去,我要去那里找回点什么来。找回什么呢?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是要去找四矿人的精魂。


赵泽宣《行吊》油画60x70cm 2016年

“四矿”是曾经的云南冶金四矿的简称,云南冶金一矿是个旧锡矿,二矿是东川,三矿是易门铜矿,五矿是牟定铜矿。六矿是大姚铜矿,云南冶金四矿后来改名为云南会泽铅锌矿,到了本世纪初的2000年6月成立云南驰宏锌锗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4月成功上市……新中国成立,1951年1月5日会泽铅锌矿成立,它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也是我国第一个采用烟化法富集技术处理低品位共生矿、难选矿,能同时处理铅锌氧化矿和硫化矿的企业,是我国最早从氧化铅锌矿中提取锗用于国防尖端工业建设的企业,为我国国防、航空、科技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为国家有色金属工业的发展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滇东北乌蒙大山褶皱里的国有大型冶金工业重地——云南会泽铅锌矿肯定有不同于都市不同于乡村不同于县城的独特之处。它地盘不算大,但是在1951年1月5日成立之时,职工便来自全国来自五湖四海。这里有刚参与解放了旧中国便南下的老干部、战士,728人成建制地留下来,后来又有来自大城市的专家、知识分子,大批转业复员军人、知青等,有来自工业发达地区的高级技师,更有土生土长参与到“新工地”矿山建设里来的当地青壮年……


赵泽宣《收尘•小》油画60x70cm 2016年

回四矿,我首要去访问的地方是1965年投产的冶炼厂,我要拍些老冶炼厂的照片当资料留存。2011年六月,位于会泽县者海镇的老冶炼厂正式停止生产,新的冶炼厂搬迁到异地,会矿哑默悄声了。小时候我们耳畔永不停歇的“隆隆机器声”戛然而止,烟囱不再冒烟,去上班的人流单车流再也不见。

小时候看过一本小人书讲矿山生活的,书名叫《沸腾的群山》,内容讲的啥早忘了,但书名被我借用在作文里,以形容生于兹长于兹的我们四矿了。“沸腾的群山”忽然空寂。

当我身置厂区,穿行在那些废弃的锈蚀的大机器和生产线之间,在一厂烟化炉和二厂电解槽那些地方时我似乎闻到酸的味道嗅到金属在高温下散发的气味,甚至看见各个厂区里工人们下班后必去报到的澡堂,那里似乎仍然有热腾腾的水蒸汽从窗口溢出,它们憋住了我的胸腔,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年代真实的气息一下子复活在我眼前。


赵泽宣《鼓风炉18米》油画70x90cm 2017年

我边走边拍,把冶炼厂各个旮旯的照片现场直播般发在自媒体上,一时很多朋友跟贴,一个四矿长大的孩子把画家赵泽宣的油画作品私信给我看,她读过我的《铅灰暗红》。画家所画所选择的角度甚至很多与我镜头所取的角度大相类同。陪同我参观老冶厂的妹夫说,这阵一直有画家从昆明下来画厂房画车间画工段,有人一呆好几个月……

在我40岁的某一天,我决意要把30年前的一段生活记忆复活,并且固执地确信只有我才能完成那段日子的记录,这事非我莫属,而且必须完成。一种眷念一种无法割舍的纠扯便开始缠绕我,让我不得安生,这是我的宿命。我要在线性的时间维度里,淘洗过往的记忆。我认为我付诸文字的叙述真的会有社会学和史学的价值,而一张张我的私人照片传达的信息也是对公共生活的显影,因为,不论是现在写下的文字还是那些旧照片,它们最终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的历史了。

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是即将遗忘的前尘旧事,那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老根,虽然忘了浇水却还没有枯死。我的心里装着很多故事,我想鲜榨了它们,在它们还没有干枯的时候。


赵泽宣《制团》油画60x70cm 2017年

我现在知道了四矿子弟中有一位画家,他叫赵泽宣,1976年生人,小我整十岁。虽然同属四矿的孩子,我们并无交集。我掐指一算他五岁时的1981年我已离开四矿去曲靖读高中了。赵泽宣在一段自述里说:我长大后到外地读书,有人问,“你是哪里的人?”我回答:“四矿的。”几乎没人知道四矿这地方,就得解释一番,这么说,显得自己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而且有种隐隐的自豪。现在每年清明节都回去,父亲的墓就在骆驼背山上,扫完墓在山上看着老厂区的烟囱,都会想进厂看看。最近几年每次走进厂区,似乎都能闻到父亲身上工作服的味道。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亲切,厂里每个角落都有着自己的记忆与情感。老厂区安静了。儿时,工人们干完活,就会光着膀子去车间澡堂洗澡,换上干净时尚的衣服,骑车或是走路回家,一路上有空饭盒叮铃铛啷的响声紧随。这些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都还清晰可见……这几年在工厂画画,独自一人呆在厂房里,少了激情多了冷静,这种状态下父辈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在工厂写生,就好像父辈在工厂上班。我仿佛又回到儿时,闻着这股味道,坐着父亲的单车回家。矿上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在我眼里,装着我整个儿时的记忆。这时,我拿起画笔描绘厂区,完全是下意识,自然而然。

我写《铅灰暗红》,赵泽宣给老厂区画画,我们的初心何曾相似!


赵泽宣《鼓风炉二楼•大》油画100x160cm 2018年

直面那已停摆的大厂房的某个局部,旧时光在重复表达的残破锈蚀的画面里复活。可是我们都明白,其实谁都不能再回到从前了。画家赵泽宣的这批油画,我取景框捕捉的照片都是人去厂空的落漠景象,昔日辉煌不在,惟剩下静默的心灵守望。历史的遗存和记忆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流逝氧化生锈,画家的笔触线条块面立体起来,看其画似听见那时代的足音在回荡。冶炼高炉、制团车间、粉煤车间、皮带运输机、长廊跨桥,这些遗存的实物在岁月风雨的淘洗中终会消亡,但他们被画家框定在油画布上,它们的生冷僵硬便软化温暖了,它们成了四矿人乃至那个年代在有独立建制单位工作过人的共同记忆,难以消亡的不乏温情的永恒记忆。曾有北方煤矿的人对我说《铅灰暗红》像是在写他们矿上的事。受邀到杭州做书的分享活动,竟然有核工业部大院长大的孩子说我在写他们大院的故事,一个矿二代,上世纪80年代末调回北方的同龄人对我说,我最精华的青春,释放在了电解槽那里。他说得好,锌冶炼其实是从矿石里把金属分离提纯的过程,金属锌的纯度可达99.995%。工厂冶炼了金属也冶炼了人。一代代人的青春热血不再,但看画,我们的神经、肌肉会有触动和抽搐,五味杂陈。


赵泽宣《硫酸铜》油画70x40cm 2018年

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建设者的青春热血浇灌过的历史细节,在画家的笔下凝固成了一代代人艰苦创业的足迹和情感,表达直观而真诚。

在矿科研所化验室,我站在父亲曾用过的操作台前,台上有一个坩埚,结晶的盐花绽放着。头一天晚上我从一位初中同学那第一次听说父亲在科研所有一项工作是负责保管剧毒化学物质,比如氰化钾比如砒霜,老同学曾是父亲的徒弟。在一厂的厂房里我看见一把某位工人师傅亲手制作的简陋椅子静穆于岁月的阴影里。我禁不住想,这把钢筋木板拼凑的椅子上,谁最后从它那里起身?艰苦奋斗的几代人,他们现在有什么样的位置?忧伤的情绪揪扯着我的心。

从前父母还在矿上生活时,我在外读书工作,每到放假、过年回家时,长途班车的窗口那一看见者海坝子,看见冶炼厂的大烟囱,看见我们自称“新工地”的灯光,总会泪湿双眼,那是不能再回去的岁月。


赵泽宣《硫酸厂》油画60x70cm 2018年

以云南会泽铅锌矿(四矿)作为发起人改制上市的驰宏公司有想法,想把老厂房保留下来作为一个冶金工业的遗址博物馆,让后人缅怀。若真如此,会有人来参观么?来参观的还是那些在此地工作过生活过的两三代人吧?

当年四矿冶炼厂各车间各工段各岗位的冶炼工人们在艰苦的工作环境下,用他们的青春热血他们盛年的激情和干劲冶炼出了纯度很高的金属。

穿行在厂区我闻到的特殊气味,有如小我整整十岁的画家赵泽宣小时候坐在父亲单车后支架上闻到的那股浸透在工作服上的气味一样,瞬间唤醒我们个体记忆里那些亲切的情感联系,然后氤氲为四矿人四矿子弟的集体记忆……

通常的经验是,人的大脑记忆库里印象深刻的人和事一定曾经像一粒子弹击中过你,你当时被惊动被感动被触动了,你大脑沟回间大脑皮层上记忆神经元敏感地捕捉过这种刺激,然后它们可能沉睡,直到环境适宜时苏醒。


赵泽宣 《一厂吊车班》油画80x120cm 2018年

我想我与这个叫赵泽宣的画家不单单是用文字用画笔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代人两代人的人生经历,它必然还有大量的艺术处理和情感升华,而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错过那个时代的一些细部。那些细部就是时代缝隙里的景象,它们曾是活生生的。

对四矿的记忆在我这里成为文字,在赵泽宣那里成为油画,记忆是主观性的,而历史追求客观性;记忆是传说,而历史是描述;记忆并非基于知识,而是基于体验。

《铅灰暗红》表面上写一个十岁女孩在那个时代的矿区生活见闻,其实是写一段特殊的中国政治经历下,生命的成长、追忆与反省。《四矿写生》组画里,群山遮蔽中的矿区,铅灰色的时代烟尘,千疮百孔的工业遗迹。那样的生活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一个隐喻。作为隐喻,铅灰色矿区的寂静锁闭,比喧嚣而敞开的城市更有力量,含义更鲜明,象征性也更强烈。更多时候,文学的意义之一就是为岁月作证,这份岁月可能是他人的生活,也可能是自己的经历,《铅灰暗红》《四矿写生》组画作为岁月的证词,是我们的内心独白,内心独白未必是自言自语,曾经沸腾的群山不言,我们的目光游历于时光之外。于是,往日的现场目击顺理成章地成为隐蔽于事件之后的今天的叙述者表达者。

一个60后的作家,一个70后的画家悄悄地藏身暗处,看着光亮的世界,分辨其纹理,理解、体会并穿越我们父辈的生命,似乎找回了一点四矿人的精魂。于是,我们通过书写和描绘,再次聆听到了那被历史的喧闹和欢乐之声轻易盖过的一丝微弱之音。


赵泽宣《回转窑•双拼》 油画140x90cm 2019年

我们的悲伤得以化解,我的情感得以释放。

岁月之重与生命之轻的缠绕扭结,让画家赵泽宣面对着父亲曾经工作过的老厂房,甘于寂寞,沉浸其间,安静地画,我可以想像——老工厂的清寂和残破,会让感念父辈而又倾情作画的画家不时有泪涌出,而我在写《铅灰暗红》时也是这样子啊!作家画家能做的就是用我们各自擅长的技能共谱一曲老四矿的挽歌。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欢欣与疼痛,那些如今不再运转而锈蚀残损的机器,那些面容沧桑疲倦的父辈不能忘怀。我们不仅仅只是追忆,也不只是做一份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归纳总结,而是追求文学艺术品意义上的时光重现。文字里暗红色的情感微光,不能只被铅灰色的时代烟尘覆盖吧?!——这份生命的拷问,在画家那里成为金属在空气中水分及氧气共同作用下的锈色。那些文字和画作让我们保存了人类历经曲折却能还原美好的重要依据。

我们记忆中的云南冶金四矿现在只是时间河流流经时,岸上一处荒芜掉的风景。

作者简介:半夏

中国作协会员,昆明市作协副主席,致力于长篇小说及自然博物生态文学的写作。

近年常行走荒野看花观虫,践行博物生存,独立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志愿者,呼吁生物多样性生态环境的保护。

出版有长篇小说《悬铃木咖啡馆》《铅灰暗红》《忘川之花》等六部及纪实作品《看花是种世界观》、博物随笔《与虫在野》。《虫语者》《迷虫记》等,《与虫在野》获中国“十大自然好书奖”、“琦君散文奖”,“吴大猷科普创作.佳作奖”、“美丽中国首届生态文学奖”,入新浪2019年度好书榜,入昆明好书十年经典榜等等。

2024年即将有《在集市》(商务印书馆)、《看花是种世界观》(广西师大出版社修订版)出版发行。

文章来源: 艺天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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