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知青: 口缸, 饥饿, 命运

文章原标题“知青口缸”

当年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成都知青,大多人手头都有一件生活必需的家什,口缸。

口缸是统一发的,还连同蚊帐什么的一些零碎。据说当时国家对每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都要发放一笔安置资金,这笔钱有多少,不知道,怎么使用,更不知道。反正我们就发了点口缸蚊帐之类的杂物,不值几文。

其它的不屑一提,唯有这个口缸,在记忆的皱褶里不时闪现,勾引起许多往事,且意味深长,值得费些口舌文字,浅书一番。

此口缸有别于其它的口缸,也不同于相应的杯盆盅盏。它的个头特别硕大,直径14公分,高13公分。阔口,直桶,上下一般粗,装东西非常着实。外表为各色搪瓷,有把,便于端,握。有盖,严丝合缝。

不知道当时制定政策和操办事情的人的初衷和意图,为什么要发个口缸。方便?装得?推销积压产品?抑或其它。这里面预兆了哪样,暗示了什么,我们不可能晓得,当时觉得的,它就是一具实实在在,非常适用的物件,

对于这个口缸,江湖上很快就赐予了一个统一的大号,知青口缸,流传甚广,赫赫有名。

有名也罢,赫赫也罢,口缸就是口缸,日常用品而已。但此口缸非常实用,它的两大功能,吃饭,喝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了知青的蹉跎岁月。

除两大功能之外,口缸在特殊的时候特殊的情况下,还有特殊的用途。比如个别胆小的人,在月黑风高之夜,不敢上厕所的时候,临时充当一下夜壶,接盛排泄之物,彼时彼境,也不算是什么荒唐之举。

当年知青所在之基层连队,大多在深山老林,情况复杂,条件艰苦,冥冥之中暗隐许多未知。版纳曾发生一上海女知青夤夜如厕,从此渺无音讯,几十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件。

“水火不留情,屎尿胀死人”,在紧急的情况下,口缸多出来的一项用途,也算是它的无“奈”功德吧。

在我们连队的男知青中,口缸还有一用途,舀水冲澡。

我们身处亚热带地区的德宏瑞丽,无论叫知青,兵团战士,还是叫农场工人,都是干体力活的。一年四季种树割橡胶,栽秧打谷子,天天繁重劳动,天天汗流浑身,洗澡是一件大事情。

连队驻地在户育山下一个名叫广蚌的坡头上,零零散散些土坯房,竹笆棚。虽然邻近团结大沟,毕竟稍远,用水极不方便。坡底下有一条小沟,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水源。上游食堂取水做饭,下游知青们洗澡洗衣服。洗衣服男女不分,洗澡却男女有别,经常由于招呼没有打好,发生些令人尴尬的事情。

雨季沟里水大,但浑浊。旱季水清,却是浅浅的,只到脚脖子。所以我们下去洗澡,都要扛把锄头,刨个坑,积点水。这时候知青口缸就起大作用了,满满的一缸舀起来,从头淋到脚,又洗懊糟又冲凉,很是惬意。

雨季的时候雨水就取代了沟水,矜持的人从屋檐接点水用,狂放的人可以趁机痛痛快快的淋个雨水澡,当然这只是男知青们的事情,打赤膊,光胴胴,穿条火摇裤,在雨水里尽情撒欢。

提起知青口缸,说到当年的知青生活,避不开一个令社会尴尬,让知青心酸而伤感的词汇,饥饿。

由口缸直接连想到吃,并且和嘴和肚子以及许多生理心理方面明明暗暗的感觉紧紧连系在一起,这毫不夸张,或者违背什么常理。毕竟,饥饿是当时存在于知青中的一个普遍感觉。

当然,这里所说的饥饿,并不是类似一九四二,一九六一那样的概念。此饥饿非彼饥饿,不是饥殍遍野,民不聊生。

我们的知青岁月,处于一个特殊的年代,在各类物资十分匮乏的社会背景之下,在长时间劳动强度异常超限的现实当中,知青们满脸菜色,随时都显得饥肠辘辘,拣条死麻蛇都恨不得烧烧塞进肚子里。

雪白的鹭鸶是傣族的圣物,在某种意义上和白象一样,因此它们在傣族地区生活得十分安全且逍遥自在。有知青私当宠物养,死后舍不得丢,觉得胸脯腿腿上的肉还能塞塞牙缝,剥了烤了,沾点盐巴,嚼得津津有味。

和我们同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的北京知青王小波,当时在德宏州陇川县十团的弄巴分场,他笔下的劳动,用了“残酷”两个字来形容,而且成了他的小说《黄金时代》里的一种时代背景和基调。虽然这部作品明面上主要写的是王小波认为更为严肃的某一个人类的大问题,但里面他也写到了人类的另一个大问题,饥饿。他在书中写到,“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最大的真理。饥饿可以把小孩子变成白蚁。”

其实,他小说里所描写的饥饿,只是一个夸大了的伪命题,不过是处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状况下,正在吃长饭,长身体的知青们的一种特殊的感受,是当时社会物资极度匮乏在知青这个特殊群体身上的集中反映而已。

那时候哪里又不是如此呢?城市,乡镇,农村,工人干部居民农民,当然也就不可能不包括知青。

70年代初,中国尚处于极度封闭时期,当时国家的综合情况就是如此,物资极度贫乏,国际外援还十分繁重,外面要绷面子,里面就只好勒肚子。那个时候,政府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控制物资,老百姓的吃喝穿行用,油盐醤醋茶,都是限量供应,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要票证的。各种各样的票证,林林总总,而且被发挥到了极致。粮票有半两,酒票有5钱,布要布票,线要线票,据说有的地方连擦屁股的草纸都按人头发票。

想想政府也真是不容易,从嘴管到屁股,从吃管到了屙。

种类繁杂的各种票证中,以全国粮票地方粮票,肉票,油票最为珍贵,因为它们直接牵扯着肚子的瘪胀饥饱。那个年代最悲催的一件事情,就是粮票肉票油票被偷被盗,或者不小心打失了,坊传因此而跳河跳楼不堪于世的,时有发生。

我们知青时打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招牌的建设兵团,后改为农场,除探亲时能领点粮票,平时都是自给,但经常不自足。物资匮乏导致的缺油少肉,蔬菜单一稀少,直接的反应就是饥肠辘辘,而且成为普遍感觉。

我们是综合连队,一年四季犁田耙田栽秧打谷子,挖山开荒种树割橡胶,活路项目多,劳动强度大,加上知青大多十七,八九,正是吃长饭的时候。没肉缺油少菜蔬的日子,顿顿饭都吃得令人烦心又伤心。几个月打一次牙祭,肉,油渣,连同什么菜的合炒,一人一小勺。打饭的时候,个个眼睛防贼似的紧盯着大师傅的手,心里头默默的念,莫抖!莫抖!狗日的千万莫手抖。但是大师傅的手绝对要抖,只不过因人而异,抖动的幅度大小不同而已。百多号人的连队,打饭排长队,大师傅手不抖,后面的连一小勺都没有了。

后来每到此时,我们都感觉痛苦,排前面呢(不可能多)还是排后面呢(有可能多一点,也有可能更少),这是个问题。

它妈的一小勺稍多点油水的肉菜,把一个二个整得象严肃的哈姆雷特。

某年,是栽秧还是打谷子记不真切了,反正是劳动强度大,倍感饥饿的时候。一日晚,打了缸饭有心无肠的回宿舍。路过一老工人门口,他探头喊了一声“阿郭”,频频招手。进屋一看,灶上一浅锅白水煮肉粒,汤多肉少。锅里翻天冒咕,锅外香气腾腾。老工人姓杨,极仁义厚道。他用十分慷慨豪爽的姿势,手抖抖的连汤带肉舀了一小勺给我,那滋味那感觉,是我至今对于“肉”的唯一记忆。

相比其它地方,德宏相对还算是较好的了。只要有数数(钞票),总有办法缓解一下腹中之困。我们那时最大的满足,就是街子天去趟姐相,5毛钱一碗红烧肉,1毛钱的饭,3分钱的白菜汤,让你顿时就有了皇帝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的美妙,会一直延续好几天,直到再次饥肠辘辘。当然,享受美妙的同时,也会有一种淡淡的沮丧,感叹由于囊中羞涩,这种痛快和潇洒,只能偶尔为之。

一朋友曾在耿马基层连队当知青,说他们当时最大的追求,就是街子天凑钱登记,推选一二人公干,买几挎包的馒头回来,分而食之,笑咪乐喝的啃得象它妈过年一样。

朋友X先生,当年在临沧二师师部当知青,条件应该是非常不错的了,但是仍然逃不脱“饥肠辘辘”的阴影笼罩。一次见驻地旁的老百姓埋死猪,遂偷偷挖出来,洗洗涮涮,砍砍剁剁,该丢的丢了,能留的留下,红烧黄闷,打整了一锅,一伙人吃得满口溢香,嘴角流油,完了屁事没有。

这些都是发生在知青身上真实的经历和故事,听起来令人感慨感叹又感伤。

中国当年有千百万知青,产生了很多人物,故事,歌曲以及词汇,“跳丰收舞”这个词组,就是其中之一。

跳丰收舞,可以说是随着知青的产生而产生的一个专有名词,在知青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跳丰收舞指各类瓜果蔬菜成熟的时候,顺便摘点撸点薅点抓点,以果饥饿之腹。这是当时全国各地知青的一个共同的业余爱好,不会跳丰收舞的知青不多,无论男知青还是女知青。只不过绝大多的男女知青懂得适可而止,仅仅是跳跳丰收舞而已。就象鲁迅笔下一个姓孔的人说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一样,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青,其实就是农民,在土圪垃里刨饭吃的农民,弄点土圪垃里栽种的瓜果蔬菜充饥果腹,算不得多大的事情。

当然,跳跳丰收舞也就算了罢了,仅此而已,不能发展延伸到跳六跳七跳八,超出原则。

运气还不能太差。

我们连队一知青女娃子,收工路上跳丰收舞,见坡田里老傣族的菠萝黄筝筝的长得爱人,冲起屁股顺手就薅。哪晓得不远处窝棚里有人看守,顺手一弹弓,正好打在屁股上。老傣族的弹弓,用弓射弹。弓似弓箭之弓,竹制,弦亦竹条,中间编一小兜。弹丸用胶泥搓就,火烧,坚硬如石(据说日军入侵滇西的时候,最惧的武器之一,就是老傣族的弹弓,一打一个包。不流血不死人,但疼痛得跳脚,瞬间丧失战斗力,被接着而来的铜泡枪弩箭消灭)。放牛的时候以弹弓驱之赶之,老水牛都被打得规规矩矩,何况人乎。丰收舞没有跳伸展,屁股上挨了个包,行动不便出不了工,还羞于告人,只好扯朵朵说不小心碰着了尾椎骨。

饥饿的感觉,劳动强度越大,越发强烈,尤以栽秧子打谷子和红五月大会战为最。

在生产建设兵团,种橡胶是我们的主业。最重的活路是挖坑,其他诸如选种,育苗,移栽,管理,到最后割胶,体力消耗都不是太大。

每年五月组织的大会战,主要就是挖橡胶坑。连队里除了做饭的,平时不参加劳动的老师卫生员什么的,统统赶上山。

挖橡胶坑,首先要在山坡上开一条9公尺宽的梯田,然后要在梯田掏出上宽八十公分,下宽七十公分,深九十公分的坑。坡徒坡缓土方量都很大,靠锄头一下一下的挖,一下一下的甩,累得人贼死。

开始我们不理解种棵树咋个要挖这么大的坑,有人发牢骚说,挖这么深的坑,格是要埋死人嗦。

连长排长技术员眼睛一瞪,坑大根疏展,橡胶树才长得好。这是国家规定的,不服气!不服气去北京讲理。

北京城我们肯定是去不了,国家的规定我们也不敢找话说。关键是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国家规定一个农工每天的指标是三个坑,而上面下达的任务是每人每天七个坑,不论男女。劳动指标翻了一倍多,据说有的地方因此还累死过人。

后来闹返城的时候,繁重的劳动成了知青们控诉的一个小小理由。

9尺宽的梯田加七个坑,劳动量大得惊人。因此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组织大会战,早上顶着星星上山,晚上披着月光回来,两头见黑,完成任务还很勉强。

知青学老工人,上山都扛两把锄头,牛头牌的。一把窄,厚,重,用来挖土,碰着石块粘土都不怕。一把宽,薄,轻,用来刨土,很得力。再到后来,就搞男女组合,男的力气大,负责狠命的挖,女的赖力好,蹶起屁股不停的刨,拚老命能够完成任务。

又苦又累的大会战,是我们知青生涯中比较悲壮的记忆。但也有使人欣慰的地方,这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被迫的男女组合,无形中撮合了许多好事。

劳动强度大,饭就吃得多,好在是自己种的谷子自己舂的米,饭能管够,就着些白水煮的青菜萝卜洋丝瓜和咸菜,以量充质,靠点大米饭的支撑,抵御繁重劳动的体力消耗。

当时有人记过帐,会战时一天吃五顿饭,早上天不亮出工,一斤或一斤半。上午十点左右送饭上山,一斤。中午送饭,一斤半。下午四点左右,送饭,一斤。晚上七,八点钟收工,回去又是一斤或一斤半。

这让现在的人看起来,恐怕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那个时候,却甚是寻常,普遍。

为中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划句号的,是一个叫赵凡的政府官员,其子赵杰兵,亦曾经是知青大军中的一员。他在一本书里,记载了他父亲当年在云南处置知青问题的一些往事,其中写到,赵凡在知青闹返城风潮的初发之地西双版纳调查时,了解到知青生活艰苦,住房简陋,每天一勺白水煮萝卜,一年才六两肉,半斤油,说着说着就淌眼泪。

知青的境地和现状,让赵凡感同身受。他如实反咉,促使中央痛下决心,终于结束了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运动。千百万知青于是回了城,并视其为恩人。

知青。口缸。吃。嘴巴。肚子。饥饿。意见。愤懑。
……。

上山下乡运动的终结。

大千世界的冥冥之中,这里面有些什么特别的规律或者必然的联系,不得而知。

一具小小的知青口缸,见证了那些名字叫做知青的人经历的一段难忘岁月,遥远而又贴近。

知青是一个名字。
知青是一段历史。
知青是一代人的命运。

许多人至今一提起它,便感慨万分,便热泪满面。

一位过世多年的朋友王达,春城晚报名记,亦是瑞丽知青。他曾写过一篇关于知青的文章,开篇宣言,“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我们有一段共同的经历,知青……。”想必这是他得意并颇有感触的句子,其妻(瑞丽农场知青)其女为我同声诵读时的情景,至今尤在耳在目。

事实如此。

无论你现在身居何处,无论你曾经庙堂何位,党和国家政府领导人也罢,专家学者教授也摆,或者是权力无边的官员干部,或者是穷困潦倒的下岗工人,回朔到几十年前,大家都是一个名字一种身份,知青。

岁月留痕,人生经历不可复制,当时留下的记忆就弥足珍贵,象一枚枚青涩的橄榄果,慢慢咀嚼,回味深长。

知青以及知青的一切,都在慢慢流淌,渐逝于岁月的长河之中,一朵浪花,一抹涟漪,一块石子,一粒细沙……。

它们微不足道,但是知青铭记于心。

今年是成都知青赴云南支边50周年,半个世纪,弹指挥间。各路知青纷纷用各种方式,怀念那些难以忘怀的日日夜夜,聚会,忆旧,畅谈往事,写文章,出书籍,拍照留存……。

原三师十五团,保山潞江坝农场成都知青特制的50周年纪念品,知青口缸。

当年在保山潞江坝农场的成都知青有情有谊,有心有思,特制一知青口缸纪念。朋友戴兄曾是该场知青,得而赠之。于是勾引起许多记忆和感触,遂草此小文,为了那一段逝去的青春岁月,为了那一抹浓浓的知青情结。

2021年于昆明

作者: 郭斌,笔名下关风。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一团三营四连知青。后工作,读书,退休。云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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