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华 : 为了遗忘 — 抗战赴戎机,远征从军行 (一)

作者:奚家华 (1914-2002)生于上海。战前在上海教书,抗战爆发后,国难家仇,他弃笔从戎投考黄埔军校,之后辞去黄埔教官之职,参加中国远征军,奔赴印缅与日军作战,意在保住滇缅公路这条中国抗战大动脉的源头。他两次穿越生命禁区—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野人山。他飞越驼峰航线,赴印度蓝姆伽军事基地接受魔鬼式训练。他在闻名中外、改变战局的密支那战役中的关键作用,使他与盟军司令史迪威将军结下个人友谊。日本战败后,他作为炮兵代表飞赴南京受降。他独特传奇而又九死一生的抗战经历,却在文革中受到严重冲击。拨乱反正后,奚家华先生重返校园,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桃李满天下。

为了遗忘

—— 抗战赴戎机,远征从军行

学诗未成改学剑,

学剑未成又学诗。

何事今秋收获歉?

只缘耕播两违时。

—代序

一、国难家仇

1. 私塾传家

吾家世居上海金山卫。这是地处杭州湾的一个幽静的滨海小城,原是明代抗倭所建的卫城,距离上海市区不足一百公里。
这里是江南鱼米之乡,稻浪滚滚,油菜花黄,特别是这里产的黄豆,粒大饱满,吃上去糯糯软软,十分独特。
吾家家境在当地还算殷实,有些余田出租,别家三七收租,吾家四六分成,所以口碑不错。房子后面就是一片竹林,小伙伴捉迷藏时蹲在竹林里,有时“嘭”的一声,被破土而出的竹笋戳疼了屁股。吾家距海只有三里多路,在广阔的海边滩涂上印有我儿时赶海的足迹,在美丽富饶的故乡宽宽窄窄的小路上,驰骋着我各种各样的人生梦想。
吾家三代为师教书,似乎有点书香门第的味道。祖父是前清秀才,在本地一直当塾师,在我六岁那年,他因病去世了。父亲师范毕业后,不想外出谋生,回乡,短期当过乡长,但主要在家乡终生从教,身兼校长、教员、工友数职,只因家中子女多,离不开,父亲还得帮我母亲打理祖传下来的一些田产。他的书房题名《半耕居》,过着半耕半书的田园生活。
我是五个子女中的老大,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承继家风,以后继续从教。在本县初中毕业后,我考入江苏省立上海中学高中师范科,不仅不用交纳学杂书费,而且连伙食费、制服费也全由公家负担。毕业后留在上海实验小学实习任教, 薪水除留少量自用外,悉数贴补父母家用。
虽然在上海工作,但是对家乡,对乡亲,格外地眷恋,有假期就要返乡。每次从上海回家,我都想法子弄点新玩意回去,给家人和乡亲开开眼界。记得有次我用大肚隔温瓶带奶油雪糕回去,母亲照例也给乡亲的孩子分来吃,其乐融融。当地人都盼着我回去,说“大少爷回来就有好东西吃”。回家的路上,救过落水的少年;回家的路上,将积攒了一年的余薪全丢了,那一年的年关过得窝窝囊囊。
我爱我的故乡,那里有美丽的田园,有我的父母家人,有善良勤劳的乡亲,有父亲执教的学堂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记得老父经常吟咏:“百亩田,数间屋,前有池塘后有竹;春赏兰,秋赏菊,夏日移榻近荷花,冬日围炉煨肉粥。……” 按当地的发音,句句也押着韵脚呢。他多么向往着田园诗人的生活情趣呀!

2.血海深仇

但是,这样安宁祥和的平静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残酷战争彻底击碎了。
一九三七年秋,“八·一三”的战火烧到了我的故乡。
当时,我在上海接到父亲病重的家信,汽车已经不通,我骑着自行车急忙赶回家中。不几天,农历十月初三早上,海边传来隆隆炮声。只见大路上人声嘈杂鼎沸,大群小群的父老乡亲拖儿带女,熙熙攘攘,由南往北跑,一片混乱。
原来是日本鬼子在金山卫登陆了。
我家离海近,日本鬼子转瞬可到,怎么办?老父颤颤巍巍地说:“我有病在身,走不了啦!我要与家园共存亡。你们,赶快走吧!”母亲哭着说:“我要伺候你们爸爸,不能走。小弟还小(八岁),离不开我。连官(我乳名),你就带着弟弟和两个妹妹,赶快跑吧!” 在这紧张慌乱的时刻,无暇多想,带着弟弟妹妹,匆匆离开,瞬间裹挟汇入到逃难的人流中。
谁知道,这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离家后,我和弟弟跑到二十里外的干巷伯母家。几天后,干巷一带也告沦陷。日寇对知识青年掠杀更厉,伯母将弟弟妹妹留下,让我一人回到上海学校。我化妆成农民,腰里揣上伯母给我的十块钱盘缠,登上流亡的旅途。
平时,从干巷到上海,坐船当天可达,即便走,两天也可到达。现在四乡都已沦陷,道路不通,行人绝迹。几经颠沛流离,一天的路程我整整走了一个月。经过吕巷、枫泾、嘉善,到达杭州,渡江至萧山、柯桥。得悉宁波至上海的航线已断。又折回杭州,再经宜兴至南京。正赶上迁都前夕,下关江岸行李如山,人潮如海。都想往武汉方向迁散,当然无车去沪。乃搭一小火轮至口岸,转泰州,抵南通。总算搭上一艘英国轮船回到上海。老天还算照顾,身边仅剩下的两毛钱,正好坐辆三轮车回到学校。一个月颠沛流离,形容枯槁,似同乞丐,同事们见面,几不相识。
不久,家乡出来熟人,传来了噩耗。
日寇登陆后,一路烧杀,到我村北仓时,把没有逃跑的老弱妇孺数十人拘禁在一起,吾母及幼弟亦在内。吾父病卧床上,闻声爬到门口,为日寇所执,一刀砍下了头。
母亲及幼弟和乡亲们数十人,被绑赴家东小河边,勒令跪下,后面架起机关枪,一阵扫射,俱跌落河中。其中有一女孩未被打死,死里逃生,说吾母临难时,尚在呼唤:连官啊连官,不止。
父母大人阿!天塌地陷!呜呼哀哉!
尸体泡在小河中,一个来月无人敢收。后经乡亲捞起,数日后,由伯母出资备棺三具,再由吾弟认屍收殓,安置于祖坟。
一九六七年我回乡时,尚见殉难处小河中,当时的人民公社为死难者树立的一个纪念碑,上刻:“不忘民族苦,永记阶级仇!”一行大字。下面记着:“一九三七年农历十月初三,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金山卫。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无恶不作。十月初七早晨,日本侵略者在这只鱼塘里,仅一次就屠杀了无辜的贫苦农民三十二人……当时,哭声恸天,鲜血满塘,惨不忍睹,这血海深仇,我们世世代代,不能忘记。”
吾家房屋数间,亦被鬼子付之一炬,成为一片焦土。日寇搞得我家破人亡。
缅怀双亲幼弟,当初我既未能背负老父,脱离险境,致罹此厄;临难时又未能随侍在侧,任令惨然受戳;事后又未能亲自收殓,并予厚葬。我之有负双亲者,曷能有极!呜呼痛哉!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国难家仇,其深似海。


抗战期间在黄埔军校做教官时的奚家华先生

二、投考黄埔

1.弃笔从戎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加之家庭本身就遭此劫难,国难家仇,此仇怎报?
之前,我只想到,当个教员,传道授业解惑,足以安身立命。战争爆发,尽量对学生大力宣讲抗日救亡道理,激发学生们的抗日爱国热情,这是我的本分。现在一切都变了。国难家仇,教室,书桌,这已不是我的战场。我得亲自拿起枪来,手刃仇雠!我留在上海租界里能干出什么来?走!我得走!参军去!
我非常向往当个空军,当个战斗机或轰炸机的驾驶员。空中较量,一阵猛烈扫射,一阵高空轰炸,炸毁它的飞机和机场,那才叫过瘾痛快。空军军官学校在云南昆明。对,到昆明去!
在离沪前夕,从教同仁事们为我在八仙桥青年会九楼,设宴饯别。我即席高歌了一曲丹麦民歌《我现在要出征》:“我现在要出征,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哎,我爱人要同行,你同行是不成。我现在要出征。我若是打不死,我总会回来看你……”像个中世纪的骑士似的,心中沸扬着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思想感情。
当年,我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是的,我开始在恋爱。但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告别恋人,告别同事朋友,我离沪出征。
学校送给了我一百五十元钱作旅费,同事们也有馈赠(衷心感谢学校和同事们的诚挚支援),我坐了意大利邮船康逖皮阿卡马诺号离沪转道香港赴昆明。

2.一路风尘

一九三八年中秋后,我只身离开了“孤岛”上海,奔向昆明。
国家战乱,行程艰苦,辗转绕道,一路颠沛。
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白浪滔滔,心潮滚滚。此去只身闯荡,前途如何,殊不可卜。但我不感孤单,有那么多至爱亲朋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父母在天之灵护佑着我,我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我买的是经济二等舱,票价二个半英镑,合七十多块钱。三等舱当然要便宜得多,但是,为了防止难民涌入,港方规定:坐三等舱以下的旅客不允在香港上岸。到了香港,我住在六国饭店,等候办理去越南的护照。九天后,办好护照,坐船经琼州海峡去越南海防,再由海防乘滇越铁路火车去云南昆明。
海防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椰林、碧海、法国式的小洋楼,染满红色槟榔唾沫的柏油马路,以及紧裹着白色长袍的赤脚黑牙嚼槟榔的妇女,一派异国风光。中越边境隔着一条狭狭的红河。过了桥就进入我国国境河口,这里住着我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山间芭蕉树郁郁葱葱,一派亚热带情调。
火车换上狭轨,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经过无数隧道、桥梁,地势渐渐平缓,进入了一个大坝子,昆明到了,我的保家卫国志向开始的地方,到了。
昆明,和平与宁静,美丽而温柔,看不到一点战争的痕迹。感谢我的初中校长冯思蒓先生,介绍我先在西南公路管理局工作了一个时期,等待空军军官学校招生,后来该校规定不直接招高中毕业生,改招陆军军官生。我起初对当陆军军官不大感兴趣,但是别无他选。次年秋天,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黄埔军校第五分校十七期炮科。剃光了头,穿上了军装,跟着队伍,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二、三、四!” 俨然成为一名军人了。
后来我写信到家乡,得悉吾弟也从戎了,甚是欣慰。
我的家乡上海一带,历来很少有人去当兵的,所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但是我要!光头布衣、腰系皮带的“丘八”又如何?民族存亡到了关键时刻,加之家庭劫难,真真的国难家仇,还有什么比亲自上前线保家卫国更重要呢?

3.黄埔军校

云南陆军讲武堂
云南陆军讲武堂

黄埔军校第五分校坐落于昆明翠湖之滨,它的前身是云南陆军讲武堂。
云南陆军讲武堂是中国近代一所著名军事院校,开办于1909年,与创办于1906年的北洋讲武堂(天津)和创办于1908年的东北讲武堂(奉天)并称三大讲武堂。曾培养出朱德,叶剑英,龙云等著名军事家。


云南讲武堂练兵场

1938年,该校改名为黄埔军校,全名为 “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五分校”。黄埔军校的9个分校,均由蒋介石兼校长,具体实行主任负责制。昆明分校由龙云任主任。依照黄埔军校系列定为黄埔第十一、十四、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期,培训各类学员近8000人。抗日战争结束后,1945年9月,第五分校奉令停办。
我们的主任唐继鏻,是唐继尧的兄弟。副主任王炳章,参加过台儿庄战役,为人特别坦率、豪爽,一脸大胡子,具有典型的军人风度,很受人爱戴。
在军校里,每天跑步出操,各种训练,各种学习,不堪重负,累得半死。伙食却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可能是为磨练我们的意志吧。一司务官有时会从裤裆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点香肠犒劳我们,大家哭笑不得,却又蜂拥而至。如此艰苦,以前未经历过。但是想到这是在武装自己,为上前线杀敌做准备,都愿承受。不是古有“卧薪尝胆”的故事吗?现在轮到我为国为家吃苦磨练了!
同学除大部是云南人外,很多来自江、浙、两广,还有不少东南亚一带的华侨青年。文化水平虽然不一致,但都热爱祖国,士气高涨。我喂马、起粪、擦炮、筑城,不辞辛苦。刻苦学习,不仅军事学科,其他科目也门门优秀,连骑术、劈刺、拳击等军体课,样样着意苦练,熟练掌握。
我由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锻炼蜕变为一名身强体壮,意志坚定,胸怀国家的职业军人。毕业时又以第一名成绩名列榜首,更被授予“中正剑”一柄(此剑只有黄埔系才能获得),上刻有“校长蒋中正赠”,以示优渥。
父母大人,为我骄傲吧。父母大人,我就要上前线了!
因为成绩优秀,我被留校工作。半年多过去了,过去当教员,现在当教官,这有什么差别啊?我向往着部队,向往着战斗。我再也等不得当空军了。我已二十七岁,一个炮兵少尉,我准备好了。
日本鬼子侵占我国土,到处烧杀掠抢,前线吃紧,炮火连天,前线需要军人,战场需要军人。

我要上前线!我要上战场!

作者:奚家华 (1914-2002)生于上海。战前在上海教书,抗战爆发后,国难家仇,他弃笔从戎投考黄埔军校,之后辞去黄埔教官之职,参加中国远征军,奔赴印缅与日军作战,意在保住滇缅公路这条中国抗战大动脉的源头。他两次穿越生命禁区—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野人山。他飞越驼峰航线,赴印度蓝姆伽军事基地接受魔鬼式训练。他在闻名中外、改变战局的密支那战役中的关键作用,使他与盟军司令史迪威将军结下个人友谊。日本战败后,他作为炮兵代表飞赴南京受降。他独特传奇而又九死一生的抗战经历,却在文革中受到严重冲击。拨乱反正后,奚家华先生重返校园,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桃李满天下。

附件一:奚家华先生简历
1914年10月25日生
江苏省立上海中学 高中师范班毕业
黄埔军校第五分校第十七期炮科毕业
1933.2-1938.10 江苏省立上海实验小学 教员
1938.11-1939.10 昆明交通部西南公路运输管理局办事处 职员
1939.11-1941.6 黄埔军校第五分校第十七期 学员
1941.7-1942.2 黄埔军校第五分校教务处 职员
1942.3-1942.9 陆军第五军炮兵团一营三连以排排长
1942.10-1943.2驻印军队炮兵干部训练班学员
1943.3-1945.12 驻印度新编22师炮兵营、第六军炮兵营 观测员 连长
1946.1-1946.3 脱离第六军回上海
1946.4-1949.5 上海人民政府工务局工作
1949.10-1950.7 在家闲居
1950年8月 沈阳伊光中学(回民中学、二十九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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