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景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冷,进入腊月,寒潮一波一波来袭,冷得人们不敢出门了,尽管如此,该上班的上班,该干活的干活。每天出去得早,回来得晚,在大街上行走着,粘稠的雾气中偶尔会传来沉闷的爆竹声,凝结的空气似乎被摧开了,伴随着火药味,一会儿又合拢起来,一股浓浓的青烟在天空升腾,仿佛在提醒人们,牛年春节即将到来。

去年春节期间,回老家陪父母过年,然后躲在家里,吃吃睡睡,没敢出去,今年也应该一样。其实这倒没什么,反正这些年过年,也咀嚼不出什么年的味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不过年,还不是一样的。我觉得,多回家陪陪父母才是最重要的。

虽说如此,我时常会想起小时候在家乡过年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

我的家乡地处滇东坝子,但田少人多,进入十冬腊月,基本就没有什么农活了,为了谋生,多数人家做起生意来,腊月是生意人的旺季,一年到头就盼这个月了。到了村子里赶街的日子,花花绿绿的画帖、对联、天地、门画、挂钱、利市等,摆得到处都是;服装、布匹、食物应有尽有,喜庆的气氛逐渐显现出来。平时得闲的日子,人们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做豆腐,舂粑粑,腌菜,扫尘,刷墙,杀猪,酥肉,贴画帖、对联等等,一直要忙到年三十。

最先是做豆腐,那些年,家家年前都会做一点豆腐。我们杨姓人家居住在一片,到了腊月,几个本家大妈及一些嫂子们就会约母亲去做豆腐。在花大门大院心里,用土基砌好一个临时的灶,把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磨成浆,用纱布沥去渣,倒在大锅里,挆在灶上,用柴火熬煮。随着柴火的跳跃,青烟的升腾,一锅乳白色的豆浆就熬成了。熬好的豆浆舀在大瓦缸里,事先把石膏放在火上烤一下,研成粉末,用秤称适量,点在豆浆里。不久豆腐成形了,又把豆腐舀在铺有纱布的豆腐箱里,盖上盖子,放上石头,淡青色的酸浆水顺着豆腐箱淋下。第二早,豆腐就压成块状,用刀划成小块,放在草席上晾晒几日,然后用稻草捂成臭豆腐,再切小,放上盐巴、辣子面等调料,拌匀装在扑水缸里,一缸乳腐就腌制成功了。做豆腐剩下的渣加上豆瓣、炒面,在鏳子里蒸熟,拌上辣椒面、八角、花椒面、盐巴,放在冬日下晾晒,就做成了豆豉。晾在房上的豆腐和豆豉,是孩子们光顾的对象,往往被馋嘴的孩子们东掐一块,西掐一块,然后把好的那一面翻过来,哄大人。

接下里要做的事就是磕粑粑了,把米泡好,蒸熟,在碓里舂,然后揉成一筒一筒的粑粑,稍稍晾干一下,装到石缸里,用清水泡着,留着年前前后食用。磕粑粑时需要抱碓,也就是在碓窝里不停地翻转未成形的粑粑,即烫手又要防止落下的碓锤,三大妈是抱碓的老手,磕粑粑时大部分是她在抱碓。那时,老大爹家那儿有碓,本家人一般都去那儿磕粑粑。

那些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院子里,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不亦乐乎。孩子们差不多放假了,围在大人身边兴奋地喊叫,玩闹,东跑跑,西跳跳,遇到大人布置点抱柴这类的任务,大家争先恐后,生怕帮不上忙。

杀猪是男人们的事,临时在地上挖个锅洞,支好锅,倒上水,锅洞里面燃着木柴,锅边铺着稻草,一头大肥猪被几个壮汉捆着按倒在案桌上,你按着猪脚,我按着猪头,肥猪不甘心地嚎叫着,挣扎着。杀猪的口里咬着尖刀,挽着袖子,走到案桌前,取下尖刀对准猪脖子,一刀下去,血喷涌而出,立刻有端盆的过来接住,待到血流尽了,猪也不挣扎了。于是拖到稻草上,用滚烫的开水烫猪毛,接住刮毛,开脖,拿出肠肓肚杂。猪肉一般是要卖掉的,猪肝、猪肚、肠子等留着自家食用,猪血腌制血辣子,大肠装香肠,五花肉腌制腊肉等等。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人们开始扫尘、刷墙,把墙上的蛛网、灰尘扫去,用石灰水刷白,板壁、天花板上裱上报纸,柜子、桌子、盆架、凳子也是要擦一遍的。

孩子们起主导作用的事就是刷墙了。石灰水是自制的,骑着自行车到石灰窑上买来生石灰块,然后放在铁盆里,倒上水,石灰和水发生反应,产生大量的热,咕嘟嘟地冒起白泡,待到发好的石灰冷却了,兑水搅拌均匀,用刷子在墙壁上刷,墙白了,衣服也斑斑点点。在家那些年,扫尘刷墙的事我做得较多,老屋虽然矮小,白生生的墙壁让年味更浓了。

当然,孩子们最关心的也许是新衣新鞋。衣服裤子一般是扯布到裁缝店做,大人们的衣服裤子也要缝制,毕竟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也该轻轻松松享受一回。鞋子是买的,也有自制的。

过年前四五天,大部分人家会捂白酒,我家也不例外,母亲捂的白酒最甜。这种俗称白酒的,其实就是醪糟,把糯米或者饭米浸泡,上鏳子蒸熟,拌上酒曲,装在瓦缸里,瓦缸又装在谷篓里,周围铺上稻草,用破衣服盖在最上面,两个对时(两天)后,一缸香甜的白酒就捂好了。

酥肉也是要事先酥好的,把猪前腿肉品成巴掌大的薄片,用刀背轻轻敲一下,为的是能挂住面糊,然后在大盆里放上酥粉面。(酥粉面是精玉米面,一般是把玉米泡好,用石磨磨成浆,然后用纱布沥去渣,剩下的玉米淀粉成块状,晒干,用碓舂碎,就成了酥粉面。)打上鸡蛋,有的还掺一点麦面,兑水和成糊状。把品好的肉片放在糊里,均匀裹上糊后,放在油锅里,酥肉在滚烫的油里定型,然后改用小火,炸至金黄,捞出即可。酥肉可是年夜饭的一道大菜,不得不提起酥好。

接下来该准备年画了,画帖、对联、门神、挂钱、利市必不可少。贴年画是一件必要的事,要不然就不叫过年了。画帖、门神、挂钱等去街上买,画帖有山水画,有人物画,是印刷的,比较精美;门神也是印刷的,一般是秦叔宝、尉迟恭、程咬金等隋唐英雄的画像,或者是张飞、关羽、赵云、马超、黄忠等三国人物画像。挂钱是村子里的人自制的,对联也是自家写的。

那时,由于伯父写得一手好字,年前,亲朋好友们拿着红纸来到家里,让伯父写对联,伯父做事一丝不苟,他把红纸铺在桌子上,在心里计算好,然后对折、裁纸,接着饱蘸浓墨,在纸上挥毫起来,对联的内容多是喜庆吉利的句子。

大年三十那天是过年的小高潮,家家为年夜饭忙碌着。

一大早,大人们把对联、门画贴好。贴上画帖、门画的屋子,焕然一新,有了过年的样子,不管是新屋老屋,贴上崭新的对联、挂钱,整个村子变得红彤彤、喜洋洋。

大人们吸支烟,心里盘算着,还差点什么,然后起身再上街转转。迎接新年,什么都是新的,无论如何,过年了,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孩子们当然是在街上窜来窜去,去电影院门前看看,过年那几天都放什么电影、录像,有没有篮球比赛。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街上的行人散去,只剩下摆摊的在收拾货物。有的人家开始做菜了,吃是过年的头等大事,多多少少要凑足八个大碗。酥肉是必不可少的,凉藕、粉丝、茨菇,蒜苗炒肉一碗,花生一碗,豆腐圆子一碗,再煮一锅长菜,简简单单,却比平时丰盛多了。家庭宽裕的会杀鸡宰鱼。把公鸡宰了,拔毛开膛,拿出内脏,清洗干净,在滚锅里汆一遍,然后捞出用筷子支撑,盛盘,摆在供桌上,上香点灯,烧钱纸,就可以放鞭炮了,接着用鸡毛、甲马封了门。大人告诫孩子们,此时不能到别人家去,尤其是女孩,去了要抱一只大公鸡的。

八九点钟,听着鞭炮声,一家人围着吃年夜饭,喝点酒水饮料,谈笑聊天,这才是过年要的气氛。春晚是看不成的,有电视的人家还不多。吃完饭后,孩子们乖乖洗脚上床睡觉,枕头边放着新衣服,口袋里装着压岁钱,带着甜甜的梦入睡,只等第二天天亮。大人们忙碌了一年,有的早早睡下,有的坐着守岁。

初一是一年的开始,凌晨两三点钟,孩子们还在酣睡,大人就起来“接天”了,煮好素饭、素菜,敬了神,村子里又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起得早的大人们,有的又躺下睡着,有的去财神庙、斗阁寺,烧香点灯,祈求清吉平安。

天亮了,孩子们翻身爬起来,穿戴一新,早早来到大街上,口袋里装着瓜子、蚕豆、糖果,燃好一柱香,边走边放鞭炮,零散的鞭炮声从大街小巷传来。那时我们村子是有电影院和文化站的,少不了要放电影、录像,电影院前的空地上摆着台球桌,村公所就在电影院前面,有块篮球场,照例要进行篮球比赛,附近村寨的村民都会来玩。

八点多钟,电影、录像开始放映了,电影院、文化站里传来打斗的声音,架在屋顶的广播,让这个声音传遍附近村寨。篮球场上也热闹起来,参加比赛的大人们在奋勇拼搏,边上围满了人,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有的仰着脖子观看,表情凝结;有的指手画脚,拍掌叫好;有的双手抱拳,呐喊助威。

街上也满是人,岁数大一点的,他们坐在“忠字台”前,或者供销社的台阶上,晒晒太阳,吹牛聊天。有的干脆摆一张桌子,四人坐着玩“中心五”,边上围着人看。人们脸上异常轻松,所有的烦恼都随着旧岁而去。

中午十一点多钟,篮球赛结束了,电影也散场了,人们又三三两两回去吃饭。饭菜是现成的,热一下就可以了,也有的人家用糯米面搓汤团,大大的汤团在锅里满滚,吃上几个,预示着一家人团团圆圆。

到了下午,球赛和电影照样进行,但孩子们一般是去渡槽、和水井凹那边玩。在渡槽上放放炮仗,在水井凹那里喝点水,扔几个毫子在水井里,或者在斗阁寺附近山坡上坐着玩扑克。玩累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回家吃饭。

晚上最热闹的依旧是电影院那里,常常挤得水泄不通,打台球的,用气枪打气球的,站着吹牛的,买瓜子的,吃甘蔗的,伴随零星的鞭炮声,一直要闹到晚上十一点钟。

到了初二,大清早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那是做生意的人家在打牙祭。孩子们照样早起,除了去拜年的,和昨天一样,来到街上转悠,看看电影、录像,或看场球赛,或在电影院前看别人打台球、打气球,或者三三两两去河埂边玩,用爆竹炸水,到了晚上,炮仗也放得差不多了,空空的口袋里,粘满了火药粉。

初三这天,球赛还在进行,录像、电影照放,孩子们乐此不彼地玩耍,热情没有减退。过了三天年,玩的机会就少了。到了晚上,耍龙灯的队伍出来了,先在街上演练一番,只要谁家出钱出礼,他们就敲锣打鼓,来到这家门前,舞动着龙灯耍一通,说些祝福的话语。龙灯也不是年年耍,在家的时节,村上组织了一次,至今印象深刻。

初四以后,开始有人请亲朋好友聚会了,俗称“请春客”。也有人带着孩子到田里挖坂田,敲垡子,到了晚上,电影录像依旧放映,龙灯照耍,孩子们追着龙灯,在街上欢呼。这个狂欢要持续到正月十五日,而正月十六是小年,一般人家不刻意去过。但孩子们知道,这天有个习俗,叫“偷青”,据说,孩子们约好到菜园子“偷”点青菜、白菜、蒜苗、疙瘩花,围在某家聚会,这个“偷”是不能骂街的,要不然主人家就会倒霉。过了十六日,年味才渐渐散去。

自从外出读书后,这样的年就越过越少了。也许是物质丰富后,人们关注点不同了;也许是时代变了,一切都得跟着变;再或许是我们真的变了。但儿时过年的情景却不敢忘,那是一种真生活,真趣味,真性情。

文章来源: 滇云艺苑 作者: 杨应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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