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散文)

八月十五日上午,我在上海书展中央厅为拙作中短篇小说集《蓝铃姑娘——云南边地传奇》签名售书,两小时,热心的读者就把预先准备的五百册全部买了,东方出版中心的祝新刚副总编辑只好一遍遍地向读者表示歉意。

  有读者问我:我们发现你在很多作品里写到云南,为什么?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说说:云南在哪里?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1950年元旦,我们的野战兵团冒雨从南宁出发,前卫部队12日就从文山州的剥隘进入云南了,迎接我们的是载歌载舞的边纵游击队员和盛装的各民族群众。就在进入云南第一天的晚上,边纵游击队和各族群众的妇女端来热水,一定要给战士们洗脚。战士们很难为情,她们说,你们的脚是从遥远的黄河彼岸走过来的,你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啊!我们等了你们一生一世。我和战友们只好脱下已经破烂不堪的鞋袜,把打满水泡的脚伸给了她们。说实话,在此之前,除了母亲之外,为我洗过脚的就是云南各族人民的父老、兄弟、姐妹了。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军就全部占领了从文山一直到打洛的全部滇南地区。我注意到,很多人的家里连一碗隔夜粮都没有,为了劳军,他们杀光了他们饲养的鸡鸭猪羊。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金平县有个白石崖,那是一个山顶上的边境寨子,解放初期,那里的瑶族居民都是勇敢的联防队员。有一次我一个人在他们的寨子里过夜。为了我的安全,他们在五里以外都安排了哨兵,第一道哨兵是他们的狗,第二道哨兵是他们的老婆孩子,第三道哨兵才是握着砍刀和火枪的联防队员。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恐怕是最早访问香格里拉的文学工作者之一了,当年的我的朋友大部分已经去世。多年以后,在我重访香格里拉的时候,他们的后人一见到我就抱住了我,哭成一团。他们和我素不相识,只是从他们的前辈给他们讲述的往事里知道我,但他们就像是亲眼见到过我一样。你们真的见过我吗?见过,真的见过。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1957年秋天,我当时曾经在北京工作,云南的第一把手——身兼省委书记、司令员、政委诸要职的谢富治,要我到昆明接受批判,去了以后,大会连着小会,看来非要打成右派不可。精神十分萎靡、情绪临近绝望的我,在离开昆明的那天清晨,悄悄带走了一盆殷红的茶花。这举动被人发现,很不理解。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想的是一个让我最为痛苦的问题,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回到云南来了。回不来了,我只好把云南带走!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1962年,上海的张春桥们发现我在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工作,而且还在写剧本,他们勃然大怒,指令我继续劳动改造。至于到哪里去,电影厂让我自己选择。我打了一个报告,希望把我下放云南。这个报告到了张春桥那里,他对我的目的十分怀疑,是企图偷越国境?还是企图里通外国?我的报告很快就被打了回来,加了一条硬性的规定,不许离开上海两百公里以外。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1982年春天,我终于又可以去云南了,列车进入昆明火车站的时候,站台上站满了和我阔别了多年的战友,他们往日的黑发几乎都被白发所替代了。顿时,车窗就模糊了。那是玻璃上的雨水?还是我眼睛里的泪水呢?朋友们!对于我,云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云南在哪儿,云南就在我心上——这就是我所以要描写云南的充分理由。

  对于这本传奇故事,我想说的有如下几点:

  第一:请放心,这本书不枯燥。首先是因为云南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做的事就是传奇。文学,就要像布莱希特说的那样,让读者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来。

  第二:我一直都在通过我的创作,把我对于云南各族人民的爱注入我的作品里。怪不得有些读者非常肯定地认为,《指尖情话》有我的自传成分。

  第三:我欣赏古典浪漫主义,所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在这一点上做复古派,因为我以为,禁锢了多年的中国读者需要色彩,需要舒展,需要自由,需要诗情。有一位叫文珍的评论家对蓝铃姑娘这样评说:

  “如此丰富瑰丽的想象力和血肉饱满爱恨分明的奇女子形象,让人合卷后久久难以忘怀;不仅蓝铃姑娘像卡门,白桦的笔调也像梅里美,煞有介事中极尽张弛之能事,热烈有时,冷漠有时,天真有时,诡谲有时,顾睐多情有时,杀人不见血亦有时……”

  第四:我想在浪漫故事里应该有深刻的人性思考,既然浪漫可以“极尽张弛之能事,”也可以说就是把人性的各个方面也都放大了。放大了,看得更加清晰。比如在《蓝铃姑娘》里雪松头人的那个袖珍王国,那样小,那样原始、落后、愚昧,东方专制主义和人性的冲突也是那样残酷和激烈。我在写的时候,时时会有一种藉助一面古老的青铜镜,来观察今天的感觉。

  第五:我想尽量把已经永远消逝了的画卷保留在字里行间,每每想到五十年前的云南的图画,我都非常伤感,因为自然生态被破坏得太厉害了,而且这种破坏还在继续、无可挽回。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读者能进入我心中的云南。

作者:白桦

白桦(1930年-2019年1月15日),著名剧作家、诗人、散文家。白桦1930年出生,1947年参加中原野战军,任宣传员。1952年,曾在贺龙身边工作,后在昆明军区和总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1961年他被调到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任编辑、编剧,1964年被调到武汉军区话剧团任编剧。1985年转业到上海作家协会,任副主席。

自1946年开始,白桦陆续发表的《山间铃响马帮来》《曙光》《今夜星光灿烂》等剧本都被拍摄成电影。白桦的作品以《苦恋》(又名《太阳和人》)最为著名,其中的台词当年传诵一时,成为了最能代表时代伤痕的拷问。而也正因为这部作品,白桦曾被卷入批判与争议的漩涡中。

2008年,《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以“《苦恋》争议幕后”为主题对白桦进行过访谈。当时,年届八旬的白桦思路清晰,回忆起当年《苦恋》剧本发表时的内幕;电影剧本是否涉及因压力修改的真实情况,以及自己成为“敏感人物”后所遭遇的精神压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