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远征军父亲尤广才带给我的酸甜苦辣
“2019年7月2日02时10分,百岁抗战老兵尤广才在北京去世。尤广才,1919年9月3日出生于台儿庄,尤老的一生犹如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在大时代动荡的洪流中,个人的尊严,家庭的幸福,乃至国家的命运都被撕扯得粉碎,只有意志最坚强的人才能够在困境中苦熬出来。对于那段九死一生的战争经历,他曾经说过,如果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四个字:抗战不悔。抗战爆发后,跪辞老母,投身抗日战场。”
文章原标题“杜恒:我的远征军父亲带给我的酸甜苦辣”
这是1948年9月父母的结婚照,父亲当年将它赠送给他的军长潘裕昆将军。可我却是在58年后,第一次看到这张珍贵的照片。我的心情无比激动,不能自我。它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记忆像闸门之水,从我那尘封的,不愿回顾的痛苦思绪中不断涌出。
1938年日军入侵中国后,父亲为了报效祖国,告别了他的母亲,考入黄埔军校十六期,毕业后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任新一军50师特务连连长。在1945年3月参加缅甸西保战役立功受奖。抗战胜利后卷入内战,58年被劳动教养,遣返回乡。
新中国成立时,我的母亲还不满20岁,她积极要求进步,但由于有一个“反革命军人”的丈夫,在工作中四处碰壁。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孩子的未来,和我父亲离婚了。
记得小时候为了在小朋友们面前显摆我有爸爸,曾趁家中无人时登上顶阁,拿出父亲戎装照片,用闪电般的速度给小朋友看,因为怕小朋友看出父亲带的是国民党的帽徽。
孩提时代,我是在沈阳和姥姥一起生活的。记忆中父亲推着小推车沿街叫卖,每当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时,我都高兴地扑到他的身上,享受着父爱。记忆中他曾带我去过沈阳太原街的新华书店买些英文的教科书来读,父亲酷爱读书给我留下了深深印象。这张照片是父亲带着我去照的,因为右脚的袜筒没有提上,姥姥埋怨他“也不给孩子提提袜子”。
这张照片是1958年我和姥姥来北京探望母亲时在交道口的土儿胡同留下的,就是这年的春节父亲被关进了天津清河茶淀劳改农场,这张郊区月票就是父亲劳改前在北京使用的2月份最后一张月票。那时我非常羡慕别人家的父母都是成双成对地带着孩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我幼小的心灵刻上难以磨灭的伤痛。
1961年的暑假,我小学三年级独自一个人乘坐沈阳到北京的12次列车探望母亲。母亲当年在北京东四儿童医院工作,是保健科的大夫。她那时还要抚养我的弟弟,生活也很拮据,为了补偿她对我的爱,她在医院卖了血,换回了20元钱,给我买了鹿皮鞋,做了连衣裙。这张照片就是那年暑假我穿着妈妈用卖血的钱给我做的衣服留下的照片。我感受到了母亲的爱,也永远忘不了那年暑假里发生的许多故事。
这张照片是1963年我小学歌咏队参加比赛获奖在沈阳中山公园留的纪念照。之所以选择这张照片,是因为照相时,我刚从北京看望母亲,并在回沈阳的途中去看了在茶淀农场劳改就业的父亲。
从茶淀车站下火车,坐上通往劳改农场的长途车,我感觉别人都用异样的眼睛看着我,气氛沉闷而压抑。而我年仅12岁就要承受这样的政治压力,心里沉甸甸的。到了农场,高高的围墙拉着铁丝网,站着威严的哨兵,若远若近的骑兵进行曲,像重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为了上一趟厕所,我在泥泞的道路上摔个大趔趄,弄得满身都是烂泥。这是距父亲58年劳改后我第一次见到他,记忆中满头黑发的父亲已不存在,是个满头蓬乱白发的老人在看我。我的心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父亲当年也就40多岁。当晚,父亲把我安排到一个牛棚里住下,里面臭气熏天,放着一个木板床,我和父亲挤在一起囫囵睡了一夜,尽管挂了蚊帐,但恶毒的大蚊子还是不客气的在我的鼻子上咬了一个大红包,至今在我的鼻子上还留有印记。早上醒来,父亲已上工,把我反锁在牛棚中,那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初中一年级时母亲将我接到北京。为了全面脱离同父亲的关系,母亲将我的名字“尤恒”改成随她的性氏“杜恒”。1965年的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解除劳动教养,要回山东老家监督劳动,临行前要见我一面。为防止别人知道我们的父女关系,见面时让我叫他叔叔。那一夜,我心中忐忑不安,总想着第二天见面的事,久久不能入睡,一直熬到天亮。在课堂上,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感觉时间太慢了。终于教室开了一道门缝,听到我的班主任说:“杜恒你出来一下,你叔叔找你。”我好紧张啊!生怕别人知道那是我父亲。我们约定星期天在王府井见面,那天父亲给了我30元钱和两个硬硬的米糕。那是沉甸甸的30元钱啊!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就业费的一部分。我们在混沌侯吃了一顿简单的饭。从此为了我的前途父亲告别了我,回到了他的老家山东枣庄。
尽管没有书信,不能见面,但困扰我的亲情时时萦绕在心头,我感觉总有一天父亲会找我。
这张照片是1968年7月我到兵团后照的。那时兵团刚组建,兵团战士要选送。连里召开大会,每个人要把家庭情况说清楚,大家通过了才能成为兵团战士。轮到评选我,不知道那些老职工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情况,他们轮番问我,“你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你母亲为什么和他离婚?” ……。我当时都蒙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心里难受极了,恨不能马上钻到地缝里。那次评选,对年仅18岁的我是一次痛苦的煎熬,不仅人格受到了侮辱,心灵也受到了伤害,是我一生中都挥之不掉的阴影。
我将父亲当年在印缅战场上用过的美式军用睡袋从北京带到了黑龙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胆小的我利用宿舍没有人时,将睡袋改成了褥子,并把美国标识US字母用旧布缝在里面。这件事只有男朋友知道,直到我离开黑龙江建设兵团,都没有被人发现这秘密。这条军用睡袋伴随着我在北大荒的火炕上长达十年,为我贡献了深深的父爱。现在这条睡袋已经捐献给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
父亲要找我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72年左右,我接到沈阳舅舅的来信,告知父亲找我,我很害怕,在这反修前哨,如果有人知道我同有历史问题的父亲联系,今后我怎么在这里呆下去?想来想去不敢同父亲联系,尽管没有写信,但血脉的亲情却苦苦地困扰着我,让我的心总是揪着这件事。大约又过了一段时间,舅舅又来信,说父亲很想我,希望我能同他联系。我很困惑,无奈中求助我在哈尔滨的二姨一家,在二姨一家的帮助下,我和父亲开始了长达6年的“转邮通信”。
父亲当年从二姨那得到我写给他的信和照片时,写道:“与女儿分开十余年,今接来信如获至宝。往事感怀涌奔心头,咏诗数首以表心怀”。
《接信》
遥念浮想十余载,几回携遊梦里时。
鸿雁附书从天降,惊破泪泉浸衣湿。
频频细问信中意,喜儿成长异童稚。
晓事明达多聪慧,百尺竿头盼进益。
《观照》
飒爽英姿穿戎装,奔赴边疆为国防。
木兰从军传奇事,负志效尤堪表扬。
矗立田野喜洋洋,怀抱银镰谷溢香。
喜看开花结硕果,堪慰老父热衷肠。
回城后我调到对外经贸部所属中国包装进出口总公司,入了党也提了干。后来我又外派到中国驻芬兰使馆和马达加斯加使馆从二秘升任一秘。回顾7年的驻外使馆工作,我很自豪。当年的可以教育好子女,如今的外交官,特别是每次在机场走绿色外交通道那种自豪感油然升起。
父亲1965年下放山东枣庄原籍,就地监督改造。1979年被摘去32年“历史反革命”帽子,转为国家正式公民。1980年当上枣庄市西王庄乡中学英语教师。连续三届当选西王庄乡人大代表,担任枣庄市第三、四届政协委员。这两张照片是1988年,父亲利用暑假从山东老家来北京看我,这是他时隔23年,第一次和我们全家见面。
父亲1990年71岁才退休。1993年公司分给我一套住房,我把父亲接到北京安度晚年。这张照片是1993年父亲来北京前的留影,照片中的茅草房,是他居住了28年的家。
父亲受邀参加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77周年和纪念抗战胜利69周年的活动,两次受到习主席的接见,得到国家的认可。
以上就是在国家的大历史背景下,我与父亲的故事。他今年96周岁,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得到一枚由国家正式颁发的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
尤广才,1919年9月3日出生于山东台儿庄。抗战爆发后,跪辞老母,投身抗日战场。作为黄埔军校第十六期学员的他,随中国远征军赴印缅战场,任第50师150团2营5连上尉连长,参加密支那战役和西保战役等对日作战。所在部队官方记载了他的“功勋事迹”,称尤广才忠勇果敢,指挥从容,行动坚决。
1941年,任云南第54军特务营排长、连长。部队在滇越边境驻防,防御在越南的日军进犯。
1944年4月,所在的50师和14师一起,被编入中国驻印部队,空运入缅甸对日作战,即第二次远征,亲历西保战役。
1945年5月,随第50师从缅甸腊戍回国。
为纪念这段经历,尤广才后来还填了一首名为《念奴娇·飞越驼峰》的词:穿越云海,战心切,大军远征印缅。驼峰横亘,听说是,海拔万仞险关。敌炮轰隆,高寒抖颤,胸中烈火燃。遥想当年英武,觅敌求歼,敢骑虎登山。万里擒贼囊物探,国威军威赫显。战地神游,激情油然,重现当年。疾风劲草,无愧吾生人间。
新中国成立后,尤广才曾在山东做英语老师。2014年,尤广才以抗战老兵的身份受到国家主席习近平接见。
作者: 尤广才女儿杜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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