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慢,泸沽湖畔等灵魂

泸沽湖躺在四面青山的怀抱中,美丽、寂静,而又寂寞。

这个女儿国,以人类母系社会最后遗存闻名于世。如《西游记》插曲“女儿情”中所唱:“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这里,“阿夏走婚”的神秘,现代社会缺失的田园牧歌般恬静的生活,吸引了无数世人的眼球。

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每天的匆匆脚步,置身于湖泊、神山、繁星、月亮之中,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一份清新寡欲时,心灵也远离滚滚红尘,在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响声的寂静之地,有人找回了失落的灵魂。

这不是神话。

在泸沽湖,生活着一批来自天南海北的“城市浪子”,他们已经“被摩梭化”,成了“新摩梭人”,在这块纯净之地,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和母系大家庭的温情与和谐。

汽车从高山上沿着公路盘旋而下,驶进了谷底。黑夜中,突然有一片灯火在湖面上闪烁。泸沽湖到了!

汽车驶进了洛水村,这是一个摩梭人的村寨。张军正在门口等我们。

“呵呵,你们赶上了摩梭的小过年,今天是牧童节,是放羊娃、放牛娃的节日。”“摩梭女婿”张军笑着迎上前,将我迎进屋。这是张军走婚的“阿夏”差错家。

祖母房里火塘烧得旺旺的。在摩梭母系大家庭中,老祖母是权利的象征,那腰间挂着的一串叮当响的钥匙,便说明了一切。而祖母房,则是大家庭的中心,一切重大活动与宴请,都在此进行。

不一会,张军的妻妹库木(摩梭语,小狗的意思)便端上了一桌子菜,猪膘肉、腊香肠、腿肉、猪肚、一大盆萝卜炖排骨,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炒青菜。真诱人啊!

老祖母的眼中透出和善的笑意。她用摩梭人的汉语招呼着我们:“喝酒,吃肉。多喝酒,阿妈才高兴!”看得出来,在泸沽湖生活了十年,东北小伙张军已经体面地融入了这个母系大家庭。

祖母房里充满着肉香和酒香,一屋子欢声笑语,让我忽然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几杯酒下肚,张军的方脸上泛起紫铜色。那肤色已与摩梭人相差无几。尽管一介书生的儒气在他身上还留有印记,可那眼神,已经有了摩梭人的简单和淡定。

“你已经像个摩梭人了。”我举着酒杯对他说。

“我已经‘被摩梭化’了。当地人简单的劳作、生活以及淳朴、厚道的性格,给我一种接受洗礼和净化的感觉。我喜欢上了这里。可真正能扎根这儿的人,还是极少数,也就20人左右。有人住了三年,也有人住了五年。我想,这可能是文化和精神层面缺少沟通的缘故吧。”张军的话中,似乎有种感慨。

“来,为你能来泸沽湖‘走婚’干一杯!知道吗?到了泸沽湖,‘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压力,金钱不是能力,感情才是动力’。”陪我一起来的“光总”刘卫华(因光头而在泸沽湖成名的“半岛阳光”总经理)摇晃着脑袋,口若悬河般调侃起来。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摩梭女婿”张军在泸沽湖走婚后,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生活。

我的目光,被墙上一张照片所吸引。一个清纯无瑕的摩梭女孩,头披纱巾半遮脸,正在镜框里冲着人笑。那眼神,像泸沽湖水,清澈见底;那美丽的脸庞,犹如清晨湖面上薄如蝉翼的烟霭,飘忽、神秘而不可测。

张军见我看着照片沉思不语,说:“这是我的阿夏差错,这些天她在丽江。”话音刚落,“光总”刘卫华插话了:“如果你想听泸沽湖绝美的故事,那就抓住张军吧!”

蒙尘的心,在这里淡化欲望

张军是辽宁人,1993年毕业于石家庄铁道学院本科,学的是建筑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大连新港,在那工作了两年,因受不了僵化的生活,他递上一纸辞呈,开始了漫长的漂泊和闯荡。广州、长沙、贵阳、沈阳、北京,他居无定所,像瓦格纳笔下“漂泊的荷兰人”,任凭风雨之舟将他送往异乡。他做过很多职业:产品推销员、小报广告业务员,自己也开过家具厂,办过广告公司,几经沉浮,身心疲惫,最后带着满身伤痕,来到了丽江。

“你在大城市打拼了七八年,事业上受过挫折吗?”我问张军。

“有那么一点。来云南之前,我事业特别不顺。漂了这么多地方,也赚了几十万元钱,可在北京办广告公司,把几年的血汗钱亏了近半。我漂到丽江,想换一种活法。”张军缓慢地说。

在丽江,他住进“茶马客栈”。白天,他在四方街的小溪边晒太阳、看书。晚上,他去有情调的酒吧喝酒。他喜欢上了这种“慢生活”。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停下了脚步,开始思索人生。他发现,丽江人做什么都是慢节奏,生活很平和,内心也很充实。连他们的目光,也是平和、自信、快乐的,与我们截然不同。

一个月过去了。他背起背包,又走进了万山丛中的泸沽湖。

“这是一个淡化欲望的地方。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带着一颗蒙尘的心来到这里,无论接触到的人、事,还是生活,都让我觉得是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净土。”

“听说你的‘走婚’故事很浪漫,有甜蜜,也有过迷茫?”我问张军。

“我在泸沽湖边认识她时,她才21岁。我看她第一眼时,就被震慑住了。我曾谈过好几次恋爱,接触过不少城市女性。可她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清纯得没有一点欲望,如水晶般的透明晶莹。那一瞬间,她将你的疑虑、戒备之心全部赶走。那双眼睛,仿佛清晰无误地告诉你,你可以信任她,可以与她平等交往。那种亲和力,一下子能感染你。”张军回忆说。

千百年来,摩梭人保持了母系社会的遗存,“阿夏走婚”就是神秘的习俗。可人们不要以为这里就是神秘的“性乐园”。摩梭人的走婚观念,虽不受现代法律约束,但世世代代母系社会形成的戒律清规,像一面无形的道德墙,你很难逾越。

差错是洛水村里有名的女孩,她是民兵队长,长得很出众,性格比男人还要豪爽。在村里,仰慕者追逐者很多。她还是村里第一个坐飞机、第一个用手机、第一个拿驾照开车的人。连续三年,她是当地赛马比赛的冠军。香港赛马会组织看中她,要她去当骑师,但最后因为老祖母不同意而没去成。

显然,张军与差错的“走婚”遇到了极大的麻烦。差错克服了来自母系大家庭和族群的反对、非议和压力,毅然与张军一起出走丽江,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这在母系家庭中是犯了“天条”,因为对摩梭女人来说,“阿柱”只是一半,另一半永远是母系大家庭。走婚时,男的叫阿柱,女的称阿夏,他们之间保持情侣关系,男不娶,女不嫁,双方除婚姻关系外,没有家庭经济关系,其子女随母抚养。

回到本真,融入母系大家庭

两人在丽江生活了三年,但张军的思想数度产生矛盾。他告诉我,即便你生活在一个天堂般的地方,有自己的爱情,但这对有城市文化背景的人来说,也需要与有相同生活经历、相同价值观世界观,以及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可他找不到,只能经常独自坐在湖边仰头看天,与自己交流。尽管他有不少摩梭族朋友,每天在一起喝酒,又唱又跳,非常尽兴,但是有时酒喝到酣畅时,他会突然清醒,“我怎么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了呢?与生活背景、阅历文化完全不同的人打成一片?摩梭人娱乐基本靠喝酒,他们每次都要喝到尽兴。所谓尽兴,基本上是半醉或是全醉。难道这种生活是我想要的吗?”他迷茫了。虽然他很喜欢他的“阿夏”,但是他们之间已经极少有精神层面的沟通。这种内心的痛苦与矛盾,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无数次想过要离开。

在丽江,有一次他们俩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凶。夜晚,差错在酒吧里与朋友们喝酒打麻将。张军心灰意冷,留下一封信:“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今后你照顾好自己吧!也许,丽江的生活我们已经走到尽头,我的生活,还将回到以前的轨道……”

当时,张军在丽江开了一个“摩梭差错吧”。租了小客栈一间套间,外面还有一个存放酒水的小仓库。晚上,张军独自背着包走了,可刚走到古城口就后悔了。他是一个能经受任何打击的人,而单纯的差错呢,会不会出意外?他的心一阵抽搐,开始胡思乱想。他又回到了家中,独自去了库房,拿了一瓶62度的二锅头,坐在地上整整喝了一瓶酒。那晚,他醉倒在库房里。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张军起来走进自己房间,看见差错坐在床边哭,眼睛红肿。她一夜未眠,突然间看到张军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很凄楚,眼神特别无助。她哭着告诉他,她知道昨天深夜城内已经没车了,觉得他没出城,一定在哪个客栈里。于是,她徒步从古城走到新城,一晚上问遍了全城一百多家客栈。

那一刻,张军感到老天在指责他:“你这个漂无定所的游子,你该知足了!虽然她不能成就你一番事业,也不可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样地交流,但是,她是你前世今生的缘。”张军心里一阵愧疚,于是向她道了歉,当晚,他们和好如初。三年之后,可爱的女儿出生了,这给他们的家族带来了新的乐趣。

“当时及后来,你又是如何克服自己心理矛盾的?”我好奇地问张军。

“经历了感情纠葛之后,我想明白了,这可能是个过程。初来乍到时,你可能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这里的人,或者爱上了一个人,但你要逐渐把以前形成的价值观或者文化观,以及社会对你的影响统统打碎。回到本真,树立另外一种生存观和价值观,才能融入到母系大家庭中。”张军坦然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继而他又说:“泸沽湖很宽容,像我这个差点被城市生活吞噬掉的浪子,它仁慈地接纳了我,通过母系文化的洗礼,让我恢复到本真状态之中。虽然欲望比较简单、生活也比较简单,但是它让我享受到了那种单纯的幸福,单纯的满足感以及单纯的快乐感。摩梭人潇洒欢歌,纵情饮酒的那种天性感染了我。现在,我生活得很平静,不会被很多欲望的东西所左右。我的后半辈子,都会把它作为一种根的东西。这个母系大家庭,以包容的胸怀收留了我,我很庆幸被‘摩梭化’。”

张军,这个“漂泊的城市浪子”,而今已是泸沽湖风景区管委会旅游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在这里,他找到了失落的灵魂,找到了真爱,他留下了。这一住,就是十年。

“这十年,像一个童话,也像一个梦!”

不,这是人性的一种自然回归。我以为。


三面观景的阳光棚。 摄影:施雪钧

“光总”刘卫华(左)在泸沽湖畔。 摄影:施雪钧

来源:文汇报 作者:施雪钧

施雪钧,原文汇报《音乐时空》周刊主编,现任要闻版责任编辑、北京《世界》月刊人物专栏作家。中国音乐家协会音乐评论学会会员、中国音协上海分会会员。
少年时代起师从笛子大师俞逊发学艺,后转入新闻界从事新闻编辑工作。近10年来,在全国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傅聪,黑白键上50年》、《柏林神话》、《钢琴家这职业》、《天才对这个世界有他的责任》、《巴黎琴魂》、《带者音乐去远行》、《想起李娜》、《三十里铺的悲剧》等音乐散文、随笔、札记、音乐评论、报告文学以及记实体小说等近百万字。近著《亲吻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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