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吳青回憶:我的媽媽冰心

今年2月28日,是冰心逝世17周年,本版特別邀請冰心的女兒吳青撰寫了一篇回憶文章。

我的媽媽冰心

吳青和媽媽冰心正在觀賞從景德鎮送來的「女壽星」。(圖片由作者提供)

我是1937年11月出生在北平的(1949年後叫北京),是七七事變四個月以後出生的。如果不是因為等我出生,爸爸和媽媽早就帶著奶奶、哥哥和姐姐離開了日本軍國主義占領下的北平。媽媽在《默廬試筆》中寫到:「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扎不抵抗之後,斷續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這不僅代表了她的心情,也是所有有良知和良心人的心情。

一家人四處逃難

我開始記事是從雲南呈貢開始的,當時我已經兩歲了。爸爸和媽媽帶我們到雲南,是因為爸爸得到了當時任雲南大學校長的熊慶來先生的邀請,去幫助建立「社會學系」。我們先住在昆明,後來因為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就不得不搬到了昆明郊區的呈貢。爸爸在雲南大學教書,因為交通不便,每周的周末才能回來。我當時不知道媽媽在呈貢的簡易師範學校做義工,教授國文,還給學校寫了校訓和校歌。我只記得,只要我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媽媽總在家等著我。她教我兒歌,給我和姐姐講故事。有的時候,媽媽帶我們到外面的小山坡上去玩,教我們認識不同種類的花。

媽媽在1940年6月27日《亂離中的音訊》中是這樣描述當時的我和孩子的:「二妹是像一隻扯著滿帆的船,到處駛,到處觸礁,可是一天總是笑嘻嘻的,亂離時代,小孩子是個累贅,也有時是安慰,凡是都有兩方面,是不是?」

1940年我們到了四川重慶,住在歌樂山林家廟五號,一棟小平房裡,在半山腰。從小媽媽總給我穿紅色的衣服,在沒有上學的時候,我天天在山上玩,只要晚了,媽媽在山中看到一點紅就知道是我,她就叫:「老二,天黑了,快回家嘍!」我就飛也似地跑回家。有時候媽媽和我一起去山上采野花,告訴我不要摘路邊的野花,因為當人們走過看到鮮花時,心情總是會好的。

在日本的那段日子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維護正義、人權、和平和反對侵略、掠奪、殘殺、滅絕人性的世界法西斯戰爭。戰爭結束後,經過協商,同盟國的中、美、英、法、蘇五國決定派遣代表團到東京,共同商議如何占領戰敗的日本。我的爸爸被派到東京擔任中華民國駐日代表團政治組的工作。由於不知道在日本會待多久,爸爸和媽媽決定先把哥哥和姐姐送到北平跟大舅母住,接受好的正規教育,帶我一個人去東京。

1946年11月9日,我九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到了日本羽田機場。一路上看不到樓房和燈光,但是走到半路我們突然看到了亮光,是有一小間平房著火了,一些男人只穿著內褲在滅火。我們的車繼續往前開,到了住處我們才聽到救火車的聲音,我著急地問媽媽:「火撲滅了嗎?他們有住的地方吧?」媽媽安慰我說,他們有住處,你不用擔心。

到日本以後,我逐漸知道媽媽是一位作家,而且是一名著名的中國女作家。之前為了免遭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我們一直都生活在鄉下的山上,出門就看到青山綠水,一到春天,在歌樂山上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杜鵑花,還可以聽到杜鵑的鳴叫。我喜歡接近大自然,喜歡小動物,很少在家裡待著。我不喜歡上學,也不喜歡看書。可是一到東京,住進了麻布區,到處是獨門獨院的樓房。又由於語言溝通困難,只能待在家裡,就很自然地參與了媽媽的許多活動。一有人來看她,我就在旁邊坐著聽和觀察。我注意到媽媽寫文章的速度很快,不像一些人熬夜、大量地吸菸。媽媽告訴我,她的文章短,都是在做家務的時候構思的,比如掃地、鋪床、擦屋子、插花、看煤爐、挑煤渣的時候。

1948至1949年,媽媽應邀給日本東京大學學中國文學的學生講課,題目是「怎樣欣賞中國文學」。那時是冬天,沒有暖氣,也沒有電爐,大教室里非常冷,由於資源嚴重缺乏,只生了一個大火爐,我聽不懂媽媽講的內容,就幫媽媽的日本學生烤他們帶來的魚片,他們的晚餐就是一點米飯,幾條小的鹹魚。這時我才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我們倒霉,日本人民也倒霉,有的被打死,有的進了監獄,他們也反對侵略戰爭。沒有一場戰爭不給人民帶來災難的,所以人民永遠反戰!戰後日本人民面臨了許多困難,一切食品都是配給的,吃不飽、穿不暖、住房非常緊張,大部分學生在室外上課,因為東京遭受到地毯式的轟炸。

不堪回首的歲月

我們在日本待了快5年,1951年8月回到了中國,到12月底我們才回到北京。1952年3月我和姐姐吳冰進了當時的育新女中,前身是教會辦的慕貞女中,後來又改名叫女十三中。這時候「抗美援朝」已經開始了,在教會大學的親美、崇美、恐美運動也陸續開展了起來。從國外回來的,尤其是從美國回來的,或在教會大學的教授開始成為運動的對象,夫妻及兒女必須與鬥爭對象劃清界限,只有這樣才有上學、工作和生存的機會和希望。我的直覺是爸爸和媽媽要出問題了,對我壓力極大。不久就傳來了毛主席提出的「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我根本不敢看媽媽的作品,因為媽媽的文章充滿了愛、博愛、真、善和美,也就是後來有人說「冰心被邊緣化了」。

1957年,爸爸被民族學院的書記欺騙了,說了真話,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這時又有人來勸我媽媽和爸爸離婚,媽媽說:「我怎麼會和他離婚?如果他是右派,那我也是。」她堅決不離,我從來沒有想與爸爸、媽媽劃清界限,因為我知道他們熱愛這個國家和民族,而且是由衷地愛、深深地愛著!

到1970年,經歷了「文革」的近80多場批鬥會,到解放軍農場勞動和去「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我越來越清楚我要什麼,支持什麼,到了「四人幫」倒台,改革開放開始,人的天性和本性也慢慢在恢復,大家覺得國家有了前途,人民有了希望。媽媽的作品越來越受到歡迎,我也越來越愛看媽媽的文章了。

不應該為了寫而寫

媽媽從小就喜歡聽故事、看書,尤其是中外的名著。她說:「多讀書,讀好書,讀書好」。她鼓勵青年閱讀中外書籍,不但看文學的,也要看心理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書籍。看了可以擴充情感上的經驗,使沒有經歷的事能從書上經歷到。也可以學習用字,用字對於寫作就像用鑰匙開鎖一樣,只要運用熟練了,就可以門門通了。而且還要學習用比喻,這樣就可以把一個抽象的東西具體化了。

記得在我兒子陳鋼上小學五年級的暑假,老師要求每周寫一篇作文。有一天下午,媽媽看到她的外孫坐在椅子上發愁,就問他什麼事讓他這麼不高興。他說要寫一篇作文,不知道寫什麼。那天已經到了傍晚,媽媽問他:「你如果不為寫作文發愁,你會做什麼?」接著又問:「天都要黑了,你出去玩什麼?」陳鋼說現在這個時候是捉蛐蛐的時候,到牆邊的石頭底下一翻就能捉到蛐蛐。然後放進一個有沙子的罐子裡,找三今草,拔掉上面帶絮絮的下面就有三根很細的毛毛,用那個絮絮就能逗蛐蛐。媽媽一聽,就說:你現在就去捉蛐蛐,回來把你怎麼捉蛐蛐的寫下來。他很高興地親了姥姥一口,說了一聲「太謝謝姥姥了」,拿了他的小罐就跑下樓了。後來,他的這篇文章得到了老師的好評。

這就是媽媽常說的,我們不應該為了寫而寫。平時要細心觀察,用自己的眼、耳、鼻、舌、身,去看、去聽、去聞、去嘗、去體驗,要寫自己熟悉的、經歷過的。不僅要寫大事,更要寫一些小事、細節,不僅寫表面,也要有內涵,這樣文章才能生動、感人。

原载《中國教育報》2016年2月27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