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二战我修飞机场 (附视频 )

口述/流沙河 采访、整理/沈洪

诗人流沙河今年84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风里”。封笔不再写诗以后,他潜心训诂,说文解字,很少会客,亦不问窗外事。唯一固定的出门习惯是,每月的第一个周六,去成都图书馆做客“市民道德讲堂”,讲《唐诗三百首》。

71年前,13岁的少年流沙河参与修建了广汉机场——在没有任何机械化设施的状况下,靠人力在半年内建成全世界最好用的军用机场。1944年6月15日,美军重型轰炸机B-29从这里起飞,远袭日本钢铁工业中心八幡,扭转战局。

流沙河说,回忆起我这辈子所做过的事情,称得上“伟大”二字者,只有修机场这件事了,我写的那些书都不足道。以下是流沙河的抗战记忆。

我这一代人最初了解国家、了解社会就是抗日战争。整个童年唱的歌,全部是抗日歌曲。我还记得小学老师教过一首《寒衣曲》,“秋风起,秋风凉,民族战士上战场”。当时也没有讲什么叫爱国主义,唱这些歌曲就起作用了,晓得国家很危险,快要亡了。

1943年秋天,我刚刚12岁,读小学毕业班。国语课最后一堂课的内容正是胡适翻译的都德的《最后一课》,我们听到都哭起来。我家乡金堂县,距离成都只有35公里,县政府门口的大墙壁上画着中国地图,日本人已经占领的一大片画成红色,当时只有四川、云南还是白色的。我每天上学时路过那里,一看到就很恐惧。


1943年底至1944年中,美国支援中国抗战,四川百姓在半年内手拉肩扛修建包括新津机场、双流机场、邛崃机场、彭县机场、成都凤凰山机场、广汉机场和彭山机场七个机场。其中新津机场还是美国援华空军指挥部所在地,是盟军在中国大陆的战略空军基地。图为没有轧路机,靠几十个民工用绳子拉石碾子,反复拉过来拉过去,把路面轧实。(图片由建川博物馆提供)

我的另一个小学记忆,就是跑警报,每一年都有好几次日本飞机来轰炸成都。印象最深的是1940年那一次,黄昏时已经放学了,我在院子里看,日本飞机三架一个小队,成品字形,总共二十七架,飞到我们头上时队形变了,混成一条线俯冲下去,十分钟后就听到成都方向的炸弹声,地都震动了。

还有一次轰炸得更厉害,108架飞机轮番来,那个时候是冬天,川西平原冬天收了水稻以后都灌满水,所有水田都被天空的火光照亮。我和弟弟、妹妹、母亲躲在一个乱坟山里面,我母亲一直在说“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小孩子还不懂,只是看到那火光心里觉得非常恐惧。这些是一生都不能够忘记的记忆。

修了一个星期,回家狗都不认识我了

也是这一年,美军和国民政府商量好,要在四川广汉、新津、邛崃、梁平四个地方修机场,美军要把一种能远程轰炸的轰炸机B-29放到四川来。B-29特别大且重,起落必须有非常长的结实跑道。

广汉机场从1943年冬天开始修,这种工程是全民动员,当时国民政府好穷,连粮食都供应不起,只好让农民自带粮食去修,没有菜,就带上一个泡菜坛子,也没有一分钱工资。每半个月轮换一批,算下来有好几万人。轮到我们县时,县长在机场跑道边搭个草棚办公,区长和乡长组织民工劳动,负责监工和验收。


一位美国军人正与修建新津机场的民工交谈。由于当时政府资金紧缺,农民修建机场均自带粮食,支援抗战。(图片由建川博物馆提供)

B-29的跑道修起来非常麻烦,那时候没有任何现代施工机械,全靠人力。把大块石头一排排垒起,再将黄泥和水调成的浆灌进去,垒一层灌一层,再把沙土盖上,用石头捶紧。干部们在现场检查,用一根尖头小木棍往里戳,如果戳得深就证明你垒得太松,不合格。也没有轧路机,靠几十个民工用绳子拉石碾子,反复拉过来拉过去,把路面轧实。

当时工期非常紧,1944年5月底前必须完成,人力不够要中学生也参加,学生娃娃不能够做半个月,就做一个星期。我们没有一个表示不愿意去,每人带一只碗,碗边沿有个洞,正好挂到皮带上,一走路碗就叮叮当当地响,从金堂县走到广汉的三水镇。学校派人统一安排吃饭,住宿也得到照顾,在镇上的黑神庙里住。


由于修建机场时间紧任务重,人手不足时初中学生也加入其中。(图片由建川博物馆提供)

我们一百多个中学生承包了主跑道的一段。起初觉得很好玩,大家都起得很早,开始搬石头后,磨得皮都脱了,非常痛。好在没有让我们去挑泥沙,只要用稻草编个圈圈,箍住石头,另外用石头向下砸紧。蹲着干是很累的,后来干脆跪在地上,最后手都完全磨破了,要用整个手掌把石头抱上去。学生没有叫苦的,没有谁来体罚我们,整个工地形成的氛围不允许你贪玩,县城少年平时没有晒这样大的太阳,晒得一身都黑了,夜里蚊虫叮咬也睡不好,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

美国空军看到我们都竖起大拇指,说“顶好”,我们也冲着他们竖大拇指。当时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能参加这样一个抵抗日军的活动,心中非常光荣。一个星期结束回家时,我家的狗就扑上来咬我,我晒得太黑,它不认识我了。直到我发出声音,才认出我,摇起尾巴来。

日本飞机烧了一夜,把菜园里的萝卜都烤熟了

日军来炸过很多次广汉机场,没有炸到。有几次把炸弹丢到了主跑道上面,炸出一个大坑,民工们不到半天就抢修填平了。

最后这段跑道修完不到半个月,几百架B-29从广汉机场起飞,去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人还没醒就听到空中轰轰的声音,直到吃完早饭去上学了,飞机还在排队升空,编着队往东边去。日军当时有一种零式战斗机,很厉害的,好多B-29被打落。下午放学时B-29们回来了,我看见很多飞机受了伤,四个螺旋桨只有三个在转,还有一架更惊异,三个螺旋桨都不转了,只有边上一个螺旋桨在转,仍然飞回来了,从我们城市上空飞得很低的,降落下去。还有一架的机翼被打了一个大洞,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的一个洞,它仍然飞回来了。

这些记忆终生不忘。当时广汉机场修起以后,《纽约时报》为此专门发了一篇社论,说这些中国人,在没有任何机械化设施的状况下,纯粹用人的劳动力,用手工在半年内修了全世界最好的军用机场。我们所有美国的同盟国应该感谢这些农夫,因为有了这个整个战局就扭转了,日本的本土钢铁生产基地被彻底摧毁。


机场建成后,广汉机场承接大批美军B-29轰炸任务一定程度上扭转战争局势。借助成都周边机场,美军摧毁日本钢铁生产基地八幡,以及日军在鞍山的钢铁公司。图为B-29在八幡上空。(图片由建川博物馆提供)

从此以后日本飞机就没有来空袭成都,倒有一次,1944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放学时我和同学走出教室,听到空中有一种非常低沉奇怪的声音,那是美军很奇特的战斗机型,普通飞机身子只有一条,它有两条,叫Black Widow,黑寡妇,这种战斗机上有定向雷达,能远程发射,很厉害。我们看见这架Black Widow飞得很低,天黑后日本飞机来了,天上突然一闪光,一架日本飞机被打掉了。飞机落在我们县龙王镇,机上的日本人全部都死了。有一些同学还跑去那里看,捡了一些残骸作为纪念品。有一个同学回来告诉我说,日本飞机掉在一大片菜园里,烧了一夜,菜园里的萝卜全部都烤熟了。

1945年美军已经到冲绳岛那边,离日本本土非常近,用不着这样远程轰炸,广汉机场也很快就没用了。美军驻在机场时,和中国老百姓都有往来的。每天黄昏的时候,美军就派人给每个农民家中喷杀虫药,那个时候叫DDT,40年代的杀虫药。

美军“偷”娃娃去度假

我还听说过一件事情。美军的军用机场没有人值守,全部是敞开的,谁都可以进去看,他们不管。有个6岁的小孩儿经常在机场里玩儿,有一天小孩失踪了,有人说看见美国人把娃娃偷上飞机了。一个月后,美军牵着娃娃把他送回家,这个娃娃全部换了外国衣服,长得肥嘟肥嘟的,书包里塞了很多美元。原来是美军去东南亚休假,带上他去玩儿了一个月,再还回来。

另外一件事,是美军曾用机关枪打死我们的村民。那一天已经得到情报说日本飞机要来空袭,就实施灯火管制,要求机场周围的农家不许点灯,这样才安全。结果这天晚上日本飞机还没来,镇上赵银匠就在自家小院里,烧大火熔化材料。结果美军在空中发现了他的大火堆,就用机关枪射击警告,赵银匠也不管,依然故我,所以第二次美军就开枪打死他了。

我们县城没有传说一件美军玷污中国妇女的,如果有早就传开了,在这么保守的地方。美军最感兴趣的是我们六月初二那天,城隍爷要出来游行,百姓们就要扮演各种鬼,脱光衣服,抹上黑色的灰,打扮成各种鬼怪,到街上游行,像美国的万圣节一样。大概80年代的时候,有美军到我们县城来,把当年拍的一套照片送到镇上,有老人还认出了自己。美军对这个地方留下深刻印象,也是很重情谊的。这些都是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的记忆,都不能忘的。

在远东最大的美军墓园老泪纵横

后来过了很多年,1987年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去菲律宾访问半个月,我是团长。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宾南郊有一个美军墓园,80年代我研究台湾的诗,很多诗人提到过这个墓园,写过不少悼念诗,我就很想去看看。日程表上没有这个安排,所以前几届的中国作家没有一个人去看过美军墓园,这是当时国家的方针政策所决定的。

到了访问的最后一天,我跟团员们说,今天下午自由活动。我也没告诉大家我要去哪里,只悄悄和几个华侨诗人联系,请他们带我去墓园。那是远东最大的美军墓园,葬了17206名在二战中殉难的美军及盟军官兵。

那天下午,墓园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很多墓前放着鲜花、香烟,放很久了,都是家属从美国来悼念他们的。这个墓园40年代修的时候就栽了树,几十年过去了,树已经长好大了,各种鸟咕咕咕咕叫。看了说明我才知道,这些树一半从美国本土移栽过来,一半是整个亚洲美军作过战的地方,就选一棵树移栽过来。

每一座墓都是平的,不是中国式的鼓起来的坟包,上面的十字架是雪花大理石,开采自西西里,在那里做好空运来的。十字架和墓碑都是统一样式,刻着姓名、部队番号、家乡、死亡日期这几行字,看不出谁是官谁是士兵,死了以后一律平等。

墓园四周还有一些黑色大理石,类似于我们这里的各种标语。没有一句感谢美国政府的,而是“主啊,我们在抵抗敌人最艰难的岁月里,全靠你鼓舞我们战斗下去,然后牺牲。主啊,你把他的灵魂从太平洋地唤醒,带回到你那里去。主啊,你原谅我们,在凶恶敌人面前表现的软弱。主啊,我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我们不是英雄,完全是你鼓舞我们战斗下去。”全部是这样的。我当时看了简直感到震撼,怎么会是这样呢?后来想到这是他们的价值观念。

整个墓园是一圈一圈的同心圆,分成ABCDEFG好多个区,按照你的名字来,如果你叫Adam就是在A区。还有很多无名氏,写着“这里躺着我们的一个同志,只有上帝知道他是谁。”我看了心中很感动,后来我这三个华侨朋友说还有两个墓,我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你去帮忙认认。

我一看,那两个墓不是十字架,是一颗星,一看我就懂了,是大卫之星,犹太教的标志。这才叫尊重死者,如果他不是基督教徒,就不能给他安一个十字架在那边。后来我又看到一座墓碑,上面写着“这里躺着我们18个战友,由于他们的躯体难以互相区别开来,因此让他们一起在这里长眠。”

最后走到墓园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小教堂,纪念碑只有一面有浮雕。下面是一个半身像的裸体青年男子,两手握着一把刀,一旁是丛林,圣乔治是英格兰传说中的一个勇士,说他为了救他的爱人,用一把剑去和有三个头的龙搏斗。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浮雕应该用美国人的形象,却用了一个民间神话中的形象。在圣乔治上面,会看到两个自由女神,代表了自由和解放。再往上是正义女神的半身像,一手提着天秤,代表正义,一手拿着权杖,表示要有人权。正义女神上面,是一个美国母亲抱着孩子,母亲脸上有恐惧的表情,把小孩抱在怀里。圣乔治为了自由解放,为了实现人间正义,人间正义是为了保卫祖国母亲,母亲怀里的小孩是美利坚的未来。这些都是非常符合人情的,而且像我这样具有东方观念的人都能马上认同。你们知道我研究的是古文字,我学习中国历史,熟悉四书五经,我的文化构成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但是我能够接受他们的基本观念,这就叫普世价值。

在纪念墙上我看到一幅很大的中国地图,看到成都那里画了一个箭头符号,向东越海,直刺日本。当时我都50多岁了,老泪纵横。所以后来“《中央日报》”让我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刊登了一整版,还加了编者按,说这篇文章告诉我们当年抗日战争全民动员,连一个少年中学生都去修了军用机场。

40多年后,我还成了B-29协会成员

大概又过了一年,1988年,一个朋友带来一位美国客人见我,20多岁的女子,名叫林达。她没有多说话,就递给我一张大照片,然后盯着我看。我通过翻译告诉她,这是二战时期的战斗机B-29,这个机型已经改变了。她问,原来是什么样子?我说,原来B-29背上和腹部各有一个能旋转的炮塔,现在没有了。尾巴上有一根天线,一直拉到头部,也没有了。然后林达就拿出一篇文章,问我是不是叫流沙河,我说是。她说,我父亲就是在这个机场驾驶过B-29的,你能不能详细告诉我当时的情形。她还告诉我,美国有一个B-29协会,现在有400多人了,包括当时B-29的飞行员、电报员、执勤人员等等,美国政府送给该协会一架B-29作为纪念品。父亲看到这篇文章,要我来中国专门找你核实。我说确有其事,把这些全部告诉了她,她记录下来后就走了。

又过了一年,她从美国打电话来,你也算我们B-29协会的人,因为你修过机场跑道。她父亲出钱,为我刻了一块砖。他们建了一块纪念碑,每块砖上刻着和B-29有关的人名。我说谢谢你父亲,祝他长寿。我和B-29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很感动。我一个少年娃娃懂什么呢?别人还记得我,还来访问,还把我名字记住了,刻在那里。

采访:沈洪 : 视频:于维华

制片人:王崴 : 监制:徐春柳

总监:李天亮

资料:

根据有关资料统计,在抗战期间,中国在云南、四川、广西等西南大后方为美军修建了近100个机场。其中,云南的机场占大多数,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抗战初期至抗战结束,据《云南省志•交通志》记载,云南全省的机场共达52处,其中24处为抗战前所修建,抗战期间新修建的共28处。分布在呈贡、陆良、沾益、羊街(寻甸)、罗平、雷鸟(不详)、勋撒(临沧)、大屯(个旧)、南娇(勋海)、广南、会泽、建水、孟定、佛海(动海)、巍山、雷允(瑞丽)、橄揽坝(景洪)、龙陵、镇康、江水池(不详)、宾川、弥渡、芒市、开远、下关(大理)、干海子(昆明官渡)、景洪、石林等地。此外,据有关资料记载,在临沧的永德县德党镇、云县的瓶罐窑、凤庆县的营盘镇也建有机场。所以,抗战时期云南新建机场应为31处,全省机场总数应为55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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