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 《缅北之战》— 缅北的战斗
丛林内的阵地攻击
我驻印军在缅北的战斗,经过去年十月与十一月的艰苦支撑,终于达到了争取时间掌握主动的目的。最近胡康河谷在风和日暖的条件下又度过了一个新年,我忠勇将士也一鼓作气地在大森林里突进四十英里①。俯视战迹,尤其追念临滨于邦我少数部队困守孤村的精神,令人可泣可歌。战线向南推进以后,士气愈为旺盛。无论在杀伤、卤获以及战术战略的成就上讲,都可以打破纪录,树立新军的优良传统。
临滨于邦我军之完全解围,开始向敌人转移攻势,始自圣诞前夜。我××部队派遣的扫荡队,经过精细的搜索和严密的部署,毅然向村庄西北敌中村中队冲击。这一场战斗,每一寸的进展都是披荆斩棘和冒险犯难:在一片阴森的原始森林里,上面有敌人以钢板构筑的鸟巢工事;下面有俯拾皆是的触发地雷;部队散开之后,前后不能兼顾。但是我将士顾念战友的艰难及赋予本身任务之重大,仍然在敌人火网之下步步跃进。机关枪永远是那么喋喋不休,迫击炮一声声狂吼,偶然一阵地裂天崩,接着烟飞树倒,我汗流浃背的将士却仍然前仆后继地一贯突进。二十四日午后,两军相持未决,各单位干部亲持冲锋枪,作为士兵楷模,在队伍之前以火力指挥。入夜之后,依然冲杀未已。圣诞日黎明,各班排相继接近敌阵,手榴弹与掷弹筒发挥威力,战斗更趋激烈。一直战至午前十时,枪声较稀,扫荡队突入敌阵。荒草丛里,到处笼罩着一层烟硝与灰土,纵横僵倒的都是敌人遗弃的尸骸,里面有中队长中村大尉等官长四员。卤获的战利品有重机关枪两挺,步枪二十八枝,指挥刀和未用的地雷多件。这次战斗不仅使独立作战的部队出围,而且使我军掌握着主动权,开始了以后方兴未艾的攻势。
十二月二十八日,扫荡队以新胜的余威攻击于邦主阵地。我炮兵队在这次战役里发生了很大的功效,几乎像挖泥机[一]样把敌人阵地翻转过来,又以树杆泥块和灰土替他们造了一所集体的坟墓。除夕之前一日,敌人自视死伤过重,前左右三面既为我军的火口所狂吞,后面又是滔滔不绝的大龙河,顶上还有美机所播散的弹雨,只能以一死相逃避。当我步兵勇士提着冲锋枪挺进的时候,敌人阵地内一声声爆炸,大多数敌人已横尸在工事里,化作胡康河谷之露!现在经扫除的战场,发现敌尸已达一百四十二具,里面包括这方面的指挥官管尾少佐以及大队指挥所的军官六员,夺获重机枪三挺,步枪七十一枝,指挥刀三把。盟军军官参观战场后,亦复叹为森林攻守战的杰构。
岁序更新,我军继续渡河攻击。战士们俯视大龙河澄清的河水,洗去了面上的征尘,忘却了两月以来的疲劳;并且庆幸愈前进一步,便愈近国门一步。
河东依旧是仰不见天日的丛林,深林里面又蜷曲着数不清的溪流。敌人从临滨于邦至此,几次攻防,已经精疲力尽,神经上更受着无限痛苦的打击。沿途退却,早已士无斗志。一月十三日,两岸各据点完全被我肃清,敌人散布于各处的尸体,经我掩埋队收集达四十余具,河中流水、河上沙洲和河岸青草处处都是殷红血迹。
十四日和十六日,我军占领大堡家和乔家两村落,预期敌人坚强的抵抗也不见踪影。因为我军处处掌握着主动,所以无往而不利。十七日我李支队出现于敌人的左侧背孟养河畔,敌人曾抽兵与我[军]在两岸血战三昼夜,支队歼敌百余,仍然持续前进。
截至现在为止,大奈河畔的战略要点太柏家已被我军占领一部分;二十日夜敌以舢板向南退却,遭我轻重兵器奇袭,大多数渡河器材都被击中倒翻河中。太柏家是一年以来敌军输送补给的要点。卤获的敌件中也明确地说明敌人准备输送重炮兵至此作战。但是现在形势很显然,这座拉加村的命运将决定于这数日之内。
大洛的奇袭
在新卅八师主力部队的攻击将要明朗化的时候,新廿二师六十五团衔着同一重要的任务,去收拾大洛谷地的敌人。这时候大洛的敌人正向拉家苏仰攻不下。团长傅宗良决沿更的宛河左岸直趋大洛的侧背,这是危险、艰难但是爽飒的战术。
部队渡河之后,找不到地图上所有的点线路。土人说:五年以来没有人走过这里。奇袭队就偏要做五年不来的访客!他们以快刀利斧在密密的丛林里开路前进。芦苇、红藤和纵横交错的枝杆逐段肃清,但是部队穷一日之力,只能行进两三英里。
万一行进方向错误?过早被敌人发现?遭遇敌人伏击?森林里面入暮迅速,烟云飘渺,虎啸猿啼,处处刻画着野人山上的惆怅。我纵队在无限凄凉的条件下前进。第七日,前卫首先发现猎物,这一周的辛苦摸索总算得了相当代价!
第一批猎物是敌军一小队,正在河曲处构筑工事,我军渗透至敌军的侧背,然后四面合击。这一场战斗,只杀得敌人遁逃无处,战斗不过几小时,敌人无一生还,阵地转趋沉寂。我忠勇将士们检视战场,虽然手足面部都为几日沿路的芦苇碎石尖刺割伤,现在他们都溶浴在杀敌的壮快里,不知道尚置身于野人山上!
敌人前哨既被歼灭,部队长欣喜无似,虽然企图已被敌人发现,以后已进至较有利的地形,俯览谷地,不过六七英里。为了戒备敌人的埋伏,纵队还是周密而谨慎地蠕蠕前进。一月十七日敌人由大洛派遣一纵队北上,这第二批猎物,包含步兵两中队,重机关枪四挺,迫击炮和山炮各两门。在敌人的梦想,前哨小队总还可以独立作战到若干时候。不料刚至百贼河南岸,就已进入六十五团的天罗地网。我纵队长眼见这么肥硕的猎品一头头进入陷阱,惊喜得要在树叶上掉下眼泪。这次厮杀经我军拾起的敌尸已达一百八十二具。罄其所有的轻重机枪四挺,都依次在“该团战利品清册”上签过到。七五榴弹炮两门虽经敌人推入河中,现在经我重捞获一门,并且这次战役中我军只伤亡十余人,为前所未闻的纪录。联络官闻讯,不住地跷起大拇指向我军兵叫“顶好,顶顶好!”
现在奇袭纵队已经改奇袭为强袭,正在走下山坡准备突入暌隔经年的大洛村。敌人横线已被截断,我军官兵的自信心极高。回忆当由缅甸退却时我们在这个村庄内接过投粮,又在那处渡口撑过渡船,现在一一都在山下,但是今昔的心情相比,我们是如何胜过前年!
缅北战斗
缅北战斗,是国军二次入缅的序战;以后真面目的战斗还要千百倍剧烈于今日。但是我们有充分的自信,我们一定能够干得很好。过去我们在报章杂志上,在演讲辞上,发表多少次,只要我们有飞机大炮,我们可以迅速地打败敌人。今日我们已经拿出事实上的例证,足见以前的论断确切不虚。
我们的指挥官随时专注攻击与主动,我们的士兵相信森林战的能手是我们自己而不是敌人,我们的联络交通比敌人方便,我们的补给比敌人完满……凡是从前敌优我劣的地方,都反了一过面。从今以后,可以让敌人细细咀嚼兵器落后的滋味。
但是我们也要感谢盟军官兵,以上各战斗里,他们无役不从。他们飞着“海鲸”和“鲨鱼”,他们不仅协同作战,而且将我受伤将士运返后方,在我军士气上予以莫大的支持。
那些辛勤开路的工兵,那些筹办后方补给的人员,以及各野战医院与后方医院的军医与护士,都不能仅以一声“多谢”道尽我们心上的感意。没有他们的互助,不能开放这朵同盟合作的奇葩。
这是一部青年黄仁宇亲历缅北反攻的战地笔记,也是黄仁宇个人的第一部作品。
这场战争对黄仁宇最终成为历史学家产生了无可磨灭的影响。
身为战地记者的他,笔下的缅北战场自然极其真实而生动。作者从中国军队进入缅北地区保护“东京路”开始,以记事的方式描述了一幕幕感人的战斗场面。作者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以最切身的感受记录下了这场战争的各种实况,是难得的珍贵资料,所以本书也是研究缅北战争的第一手历史资料。
黄仁宇
黄仁宇(1918-2000),生于湖南长沙,在美国逝世。抗战期间及战后,曾担任国军军官。1943年加入驻印军,任新一军上尉参谋。1944年5月曾在缅甸密支那负伤,受颁陆海空军一等奖章。1964年于密西根大学获博士学位。曾任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副教授及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主要著作有《万历十五年》《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大历史不会萎缩》《明代的漕运》《汴京残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