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树人: 昆明一中的世纪积淀

 

只要是昆明一中的毕业生,身上都有某种相似性——自信从容的神态,恰如其分的谦逊,乐在其中的自觉。诚然,人生各有不同,但在昆华园学习的三年,潜移默化,渐渐让他们形成了一种近乎相同的气质。

横贯一个多世纪,在110年的尺度里,这种气质是如何养成的?没人知道确切的答案。可一旦仔细观察每个毕业生在昆一中度过的三年,再串联成一百多年的历史。便会发现,自成立那天起,这所学校就是一个自在的生命体,在这生命体之内,有一种无需公开表述、却被看重的品质,成为这所历史名校的精神支柱,由师生代代相承。

那,就是因爱而生的包容。

百年树人:

昆明一中的世纪积淀

 

 

昆华之本

  “在昆一中历史上,大家推崇的是徐继祖做校长那段时间,认为那是比较辉煌的时期。”上世纪80年代曾任校长10年的杨志欧回忆,清末民初,国内教育理念中的封建残余还很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徐继祖,把国外的教育理念也带了回来。

  1923年,时局动荡。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夺回广州;蔡元培因教育总长非法逮捕北大教师,愤然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张作霖创立东北大学;鲁迅出版小说集《呐喊》发声。这股新思潮也影响着昆明,就在这一年,徐继祖任“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校长。

  他的到来,似乎为昆一中的百年传统埋下了根基。彼时,罗稷南在北大毕业。徐继祖等人邀约他回到云南工作,北大地下党团组织的同学也劝他回云南为党做些宣传、教育工作。于是,罗稷南回到云南后,徐继祖聘他为“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专任国文教师。

  在作家马子华所写的《翻译家罗稷南》一文中,马子华如此描述他的老师罗稷南,“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庞接近圆形,白而红润。讲起课来一口的顺宁腔调,当然是字句清楚,形象生动的。”除了讲鲁迅、郁达夫、郭沫若,他也讲都德、莫泊桑。

  倘若时光倒流十几年,又是另一番旧学光景。1905年,清末变法维新,废科举兴教育,云南府开办省会中学堂,这就是现今昆一中最早的前身。

  现任校长赵灿东认为,省会中学堂的建立,是清末教育改革在云南的成效之一。“学校从建立的那天开始,就烙上了敢为人先的探索精神和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

  但,改革并不彻底。那时,学校的学生大都来自各地有功名、有地位的人家。因此体操教员喊口令时非常客气,喊立正时得说:“老爷!请立正。”当时学生还穿马褂衫子,上体操时,把衫子别在腰带上。

  辛亥革命后,民国建立,省会中学堂改名为“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经历民主思潮的洗礼,逐渐摒弃封建,承袭自由、包容的基因,迎来了徐继祖任校长的两个辉煌时期。

  冬天,徐继祖常常提一盏煤气灯,看学生上早操、晚自习,一、三、五在南院高中部,二、四、六在北院初中部。这后来成为制度。他对老师要求严格,在教室内不许吸烟,开大会时,老师要先于学生到齐。有时他在教室窗外听课,一发现问题,属于学生的,就进教室当面教育;属于老师的,就在休息时与老师个别谈话。

  1938年9月,为躲避日机空袭,学校的师生疏散到玉溪。当时,徐继祖校长提倡师生们穿草鞋,“现在我们要和你们学穿草鞋了。将来遇必要时,我才好率你们去打游击!”之后,为了保证疏散期间的教学质量,他还聘请了西南联大的毕业生或助教来任教。

  杨振宁记得,1938年,他在昆华中学念了一学期的书,毕业考入西南联大。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是在1932年与云南省立第五中学校合并,改名为“云南省立昆华中学”的。在西南联大读研期间,杨振宁回到昆华中学兼任教师。那时,他曾与一同兼职任教的研究生黄昆、张守廉辩论量子力学对于物理观测的意义。三人一路从凤翥街、龙翔街辩论到昆华中学宿舍。熄灯了,辩论到激烈时,他们又爬起来,查阅海森堡的《量子力学》。

  如今,从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模糊的图片和隐约可闻的故事里,追溯昆一中人文精神的根本,现任校长赵灿东相信,“教育人文性的根本目的,并不会随时代改变而改变。”

▲1953年10月10日昆明一中足球队合影


▲2015年“春风杯”

大爱传承

  自昆华中学成立后,“昆华园”渐渐成为代称。对于老一辈的师生来说,“昆华园”,指昆华中学的校园。爱心、包容、智慧的传统,在那片土地上代代相承,无论风物如何改变,昆华园始终代表无数毕业生的青春岁月和师生互相包容、共同进步的年代。

  “这些老教师很有爱心,他们教会我们做人。”今年80岁的退休教师谢廷津回忆,1958年,她被分配到昆一中工作,担任数学老师,全家人住在一间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当时的书记对年轻教师要求严格,经常突击听课。书记的批评十分严厉,谢廷津早有耳闻。第一次讲课,她规规矩矩站在书记面前,静候批评,没想到书记给她的是热心的鼓励。

  “大跃进”以及之后的困难时期,很多人忍饥挨饿。时隔几十年,谢廷津仍然忘不了,当时有一位老教师,省下一根香肠带给她。直到今天,她仍然觉得那根香肠无比珍贵。

  爱能够互相传递。谢廷津将老教师对她的关爱转化为对年轻教师、对学生的关爱。1974年,谢欣到昆一中念初中,初三开始数学、物理和化学的超前自修。谢廷津是他的数学老师。到高一下学期,谢欣已自修完了高中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以及相当程度的微积分。

  上课之余,谢廷津抽出时间帮谢欣批改、解答自修的数学习题。由于比大多数同龄人先行一步,1978年,高校恢复正常招生后的第二年,谢欣在高一结束时以同等学力参加了高考,并被北京大学录取。

  “最感动的是,这么多年,谢欣还保留了我当初给她解答过的数学题。”几年前,谢欣从美国回来看望恩师,并把70年代谢廷津帮他解答过的数学题稿纸赠送给老师。“那时候高校招生的老师和考生是可以见面的。在填报志愿时,于老师和谢老师亲自到招生办公室所在的春城饭店,向北大招生的老师们推荐我。”在《昆一中回忆点滴》里,谢欣曾自述。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老教师被学生怀念。今年4月21日,听闻老师吴汝玉去世的噩耗,在班长车巍等同学的组织下,昆一中1977届2班的全体同学写下了纪念吴老师的文章。在他们的印象里,吴汝玉老师身材魁梧,不苟言笑,手持米尺,双眼深凹而炯炯有神。

  “文革”的混乱时期,吴汝玉老师也要求学生到校上自习。他会坐在第一排空座上,静静地抽烟,守望着学生。最有意思的,是他的“门户开放”政策。他家的大门从不上锁,窗户也常常洞开,学生去交作业,喜欢抄近道,爬窗而入。为了学生的安全和方便,他还垫上了几个石阶。

  临近毕业,学校要求学生去学农。当时课程还未完,吴汝玉询问了学生的意见,学生们希望继续上课,他果断决定不去学农。“在那个年代,做出这样的决定必须承担多大的风险!”后来,学生曾感叹。

  “我特别佩服老三届,当时一只脚踩着进大学的门了,一场‘文革’把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谢廷津想起去当知青的学生,常常忍不住流泪。

  退休那年春节前夕,谢廷津不小心摔跤,导致骨折。她住在昆一中四楼的宿舍里,楼梯很窄,受伤后无法下楼,是一位学生的家长找了急救车送她去医院。

  “只要爱学生,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她又想起刚到学校教书时,老教师对她说过的话。她还想过,将来辞世了,她的墓志铭只需写“睡在这里的是昆一中的老师,是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这就是她觉得最自豪、最幸福的事。

课本剧比赛 ▲2011年11月,利用校园改扩建工程的临时围墙举办昆一中首届涂鸦比赛

有容乃大

  “在昆一中就读是怎样一种体验?”

  不久前,有人在“知乎”上提问,引来许多回答。答案中,被提及最多的关键词是“自由、包容”。

  “在高考的压力下,其实并没有太多自由。昆一中带给学生的,是在这种不自由下最多的可能性,和对离经叛道者的宽容。”用户名为“一只要读商科的历史喵”说,想考好大学,有高考导向的火箭班和竞赛导向的各科补习班;喜欢思辨的,有辩论赛和模拟联合国;有表演型人格的,就去音乐剧和话剧当主角。并且,对学生的反常举止,大多数老师只是摇摇头叹口气,并不会压制。

  这些,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毕业生们也有着相似的经历。

  车巍一家与昆华园有着不解之缘。父亲车铭是刚解放时云南省教育厅的党组成员,负责对昆一中的接管。1962年,母亲文卿云又到昆一中担任教导主任,他的弟弟车浩在昆华园出生,一家人住在操场对面的烟熏楼里。那是教室改成的教师宿舍,几十家人住在一栋楼里,做饭都用蜂窝煤,楼道被熏得黑漆漆的。

  车浩记得,那时母亲总是早出晚归,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他是由外婆和保姆带大的。后来,他和哥哥车巍进入昆一中读书,由于没有过多的约束,他们曾在青年湖的浮萍上划船,在草地里捉蜻蜓、挖野菜,迎风在杨草果树下迎风为家里拾干柴,几乎是玩大的。后来,车巍成为丹麦最大工业丹弗斯中国区副总裁,车浩成为美国德州州立大学阿灵顿分校计算机系终身教授,长年客居海外。车浩时常梦回昆华园:“在昆华园的成长,对我们后来的人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积极影响。”

  上世纪80年代,石宏在昆一中就读,考入北京大学。后来,学校计划编纂校史,他提供了在昆华园求学时获得的多张竞赛奖状、准考证、成绩单。在昆明第一中学教育革命组给石宏的父母的一张学生学习情况通知书中,仍有着鲜明的时代痕迹。除告知石宏的各科成绩均为95分以上外,通知单中还叮嘱,家长在假期中,要让学生“过一个有意义的革命化的假”。

  正如毕业生所说,昆一中提供了多种选择。诗人韩敬源在《昆华园里的少年》一文中描述了在昆华园的日子。1997年,他从石林县考入昆一中,父亲送他入学,回去时在教室门口停留了片刻,看到儿子身子挺得直直的,目视前方,在聚精会神听课,这让他们很放心。

  云南红塔队的主场和学校的运动场一墙之隔。韩敬源在文章中提到,偶尔,他们会溜到昆明市体育场门口看看有没有免费的门票。有几次和小伙伴掀开宿舍楼顶的铁皮盖,爬到顶楼,拿个望远镜观看红塔队的比赛,当时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韩敬源还注意到昆华园里有这么一群人,纵论天下风云,关注国家军力。那是1992年成立的军事与国防小组,也是现今校园里历史最悠久的社团。实际上,早在徐继祖任校长时,就对学生开设过军事课,这似乎成为了另一种历史的延续。

  向东旭1996年考入昆一中时,每天早上天还不亮,总会准时听到楼下响起集合的哨声,看到楼下一群穿着迷彩服的人迅速地从各个宿舍中跑出,然后又迅速地列队完毕、报数,喊着整齐的口号出操、训练、早餐后上早自习……出于从小对军装的迷恋,他加入了这个组织。后来因为队列训练正步踢得标准,被选拔成了升旗的护旗手。

  昆华中学在1950年时改名为“云南省昆明第一中学”,1984年改名为“昆明市第一中学”,一直至今。校门的朝向东西南北地变,如今的校园经过改扩建,拆除了原有的一些建筑。但无论如何改变,那些从昆华园走出去的毕业生,心中始终有一个留下青春的昆华园。

▲昆明交响乐团昆一中专题音乐会

▲“校猫”奥利奥   

桃李天下

  对昆华园的人来说,这里包容的氛围,如呼吸空气一般寻常。四五只猫自由散漫地踱步,还有小松鼠到处跑。有时,猫就在路边懒洋洋地躺着,等着人来喂。偶尔,猫从一楼走到六楼,又从六楼走到一楼,还可以随便进到某间教室里去“听”一下课。

  在校长赵灿东看来,这看似无意的细节,体现出学校的一种文化,就是大家对自然、对生命的一种爱。因为有了爱,才有包容。有一年运动会,学生把校长赵灿东抬进了沙坑里面,后来有学生记者问他,“您当时为什么没有严厉制止学生?”

  “不用制止啊,他们在闹嘛。为什么后来不允许?主要是从安全角度考虑才不允许抬。”在赵灿东校长看来,学生需要有点狂野,需要有点个性,“狂野就是你要能把自身的个性释放出来。在这样很欢快、很闹的时候,你还乖乖地坐着,岂不是没有一点狂野的精神?”那些学生毕业后感叹,好怀念从前,感觉这辈子都不会那么欢乐了。

  今年考入北大的昆一中毕业生李任民,最怀念的是在学校学习的时光。在宿舍楼每层楼的自习室里,学霸云集,总可以互相请教各种难题。

  高三那年,每天晚上11点下晚自习后,他还会到宿舍楼的自习室继续复习到12点半。宿管每晚查宿舍时,路过吵闹的寝室会提醒,但路过自习室时就说,“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去睡吧,学习也要注意身体。”这让李任民觉得特别温馨。

  在校园内,跑步也逐渐流行起来。每天早晨或晚上,跑道上总会看到几十个学生的身影。李任民和同班同学,常常在高三两段晚自习中间的休息时间约着去跑步。到了周末,一拨人一起去云南省图书馆自习。学校坐落在西昌路,大门正对着昆师路。顺着昆师路一路向北,300米开外是翠湖,而翠湖旁边就是省图书馆。

  离开后,许多毕业生无法忘怀的,都是那一桩一件的小事。李任民喜欢每一位教过他的老师,最感激的还是担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张静。“她把班级当第一个家,自己的家是第二个家。”在一次班会上,张静曾说,女儿9岁时,许下的生日愿望是,不希望总是一个人,妈妈每天往学校跑。她本来答应女儿不再做班主任,但终究放不下学生。

  “昆一中的百年,是一场爱心接力赛。”退休教师谢廷津说,正是一代代师生的传承,才让包容、大气的品质延续下去。校长赵灿东希望,昆一中培养出的孩子,应该要做到,虽然不是班上最优秀的,但在某些方面是突出的。比如,很包容,很大气,很阳光,很自信,有宽容的品质,自强的精神,和谐的氛围,创造的勇气。

  “我期待的你们,应该是这样的孩子,而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的孩子。”110年校庆之际,身在国内外各地上学的昆一中毕业生露出笑容,摆出搞怪的造型,在北京、深圳、杭州、苏州、上海、西安、哈尔滨等不同地方,以照片或题字的方式,发来对母校的祝福。他们,似乎已经成长为了赵灿东校长希望的模样。

  照片上,曾经的毕业生们手举卡片,情真意切地把他们对昆一中的所有怀念,都化作了一句“昆华园,无法不热爱更多”。

 

文字/都市时报记者 付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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