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西南联大师友丛忆(昆华中学兼课的岁月)

早在北平即从读八级学长孙作云“九歌山鬼考”开始略略领会到闻一多先生治《诗经》、《楚辞》方法之新、功力之深、识见之卓和指导学生的热忱。我在联大前后6年,除准备两次留美考试,回沦陷区料理家务之外,在联大真正清闲的岁月无多,平时很少参加学术活动,而闻先生又久居乡下,所以见到闻先生的机会不多。1944年春间在联大新校舍遇到闻先生,他问我的近况,我告他为解决住的问题,我在大西门外昆华中学兼课已半年多,虽只一间,宿舍楼固窗明,条件还可以。他说住在乡下本来是为躲避日机轰炸,往返二十余里很不方便,如果昆华中学能供给两间房子,他可以考虑去兼课。我立即把闻先生的意愿告诉李埏(云大文史系讲师,兼任昆中教务主任),他和徐天祥校长喜出望外,立即决定以原作医务室的小楼楼上全部划为闻先生全家住处。我记得楼转弯处的平台还不算小,可以煮饭烧菜屯放松枝。楼外空旷,住定了后,闻师母开辟了小菜园,颇不乏田园风趣。

据李埏的回忆,闻先生名为兼课,但校长徐天祥却慷慨地给予专任教师的待遇。报酬是每月1石(100斤)平价米和20块云南通行的“半开”(两块“半开”合1个银元)。这20块“半开”的待遇是我们一般兼课的人所没有的,银元在当时是非常“顶事”的,更何况闻先生已开始以篆刻收入补家用,所以那时闻先生全家的生活并不是像一般回忆文章里所说的那么困难。我所要讲的正是闻先生生活“苦”中“乐”的方面。

闻一多
闻一多

由于这段时日里闻先生全家生活比较愉快,也由于我已考取清华第六届庚款不久即将出国,闻师及师母预先为我饯行,准备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主菜是用全只老母鸡和一大块宣威腿炖出的一大锅原汁鸡火汤,其醇美香浓,使我终身难忘。在我由衷地赞赏之下,闻先生告我:“我们湖北人最讲究吃汤。”我说少年时曾听到有些前辈说,饭饱不如菜饱,菜饱不如汤饱,确实很对;湖北吃的文化是很高的。我请教闻师:去年(1943)由上海兜大圈子、越秦岭过成都时,曾问当地哪种汤菜最实惠最有名,回答是:“原锅子汤。”问及用料,以肘子、猪心、整颗莲花白对。这种大的锅菜是否源自湖北?闻先生说很可能是,因为明末张献忠屠蜀后,江西人入湖北、湖南,两湖人实四川,把大锅汤菜传统带进四川,这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我记不清是这晚饭后还是在另一场合,闻先生曾对我讲过当年清华学堂同班潘光旦和罗隆基的趣事。闻先生原来比他们高一班,因坚持原则反抗校章而自动留级一年,所以与潘和罗同于1922年出国留学。未出国前有一次潘光旦批评罗隆基某篇文章不通。罗很生气地说:“我的文章怎会不通,我父亲是举人。”潘马上回答:“你父亲是举人算得了什么,我父亲是翰林!”闻师忙加了一句按语:“你看他们够多么封建!”他讲完、我听完,同时大笑不止。

从纯学术的观点看,大多数的文史学人都公认闻一多是用西方方法和多学科工具,配合传统训诂音韵考据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最富创意最有成果的典范。即使如此辉煌的学术成就还是不免被他多才多艺、多姿多彩、轰轰烈烈、光芒四射、悲壮结束的一生所部分地遮掩了。唯其如此,闻先生自己留下的学术、艺术、社会、政治活动的记录、清华学堂和大学以及联大档册中相关的记载、老友同寅和无数青年学生对他的回忆,再加上子女们在父亲身后数十年如一日始终不懈地搜集闻师的大小事迹,都说明现存有关闻一多资料之丰富,在近代学人之中,或仅逊于胡适。目前这部1100页、85万字的《闻一多年谱长编》,规模之大、内容之富恐怕是自有年谱专类以来所未有。

(何炳棣 摘自《读史阅世六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何炳棣(1917~2012.06.07),浙江金华人。1938年清华大学毕业,1944年考取了清华第六届留美公费生,1945年底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西洋史,1952年获哥伦比亚大学英国史博士学位。之后,何炳棣先生逐渐转入国史研究,成绩斐然。
1966年,何炳棣先生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79年,何炳棣先生被选为美国艺文及科学院院士。代表作有《明初已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明清社会史论》《东方的摇篮》《读史阅世六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