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宇:十年书璇几番新 (兼评唐书璇电影《董夫人》 )
文章原标题“十年书璇几番新” 号外 (第一期) 1976年10月
第一次接触到唐书璇这个名字﹐是在她的经典作《董夫人》之前。那是一九六六年黄霑在丽的《青年联谊会》中访问这位刚从美国返港的小姐。当然﹐那时候的唐并不是以一个主要的嘉宾出场﹐也许是透过同学林乐培 (该节目的编导) 的关係﹐才有机会在这个半小时的节目中亮相了两分钟。唐是节目的最後一位出镜者﹔在流行乐、时装表演之後﹐字幕打出之前﹐黄霑一声且慢﹐才匆匆拉书璇走出来站在表演台上﹐简短访问了两叁句﹐便因时问关係马上结束当晚的节目。
那时的唐书璇很瘦削﹐穿的是一件普通旗袍加小外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加上见她受到如此草率的款待﹐我当晚就立即给与她 I00% 的同情和怜爱。
从那次访问﹐我们只知道唐刚在南加州大学读完电影﹐回港準备拍片﹐就是这麽多。然而你不知道我在那天晚上是多麽兴奋﹐我从小就爱电影爱到发狂﹐天真的我曾有过一个十分幼稚的想法﹐就是以为只要在外国读过电影就立即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所以自从那晚开始﹐唐 — 书 — 璇﹐这叁个字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而我也就一直期望她的艺术电影出现。
六七年暴动期间﹐我打听到一个令我雀跃万分的消息 —— 唐书璇正在永华片场拍一部由卢燕、周萱、乔宏主演的电影﹐叫《董夫人》﹗从此我就时常去买《国际电影》来翻﹐看看这部电影的宣传照。如果各位对香港电影画报史有所研究的话﹐就会知道六七年的《国际电影》内容是多麽的贫乏﹐但是由於唐书璇的关係﹐空洞的《国际电影》就无端端做多了一点儿我的生意 ……
然而﹐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当时的傻和癡在今时今日迴想起来就觉得很荒谬可笑﹐但也替我平添了一阵惆怅。随著年龄的增长﹐十四五岁时的理想、纯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综﹐现在每天忙碌、烦恼﹐为的都是一些俗事﹐要不是今年年初在大会堂无意中见到唐书璇看萨耶哲雷﹐也许我再也不会记起这些深藏脑海一角、很久没有打扰过的往事。
毕竟《董夫人》没有令我失望﹐当她於六九年九月由电影协会在大会堂首映时﹐我就是在座的其中一位热切的期待者。无可否认﹐《董夫人》的确是一部如假包换的艺术片﹐我一边看一边为中国人、为唐书璇、为自己的信念感到欣慰﹐我庆幸香港终於拍出了一部纯粹为艺术而拍摄的电影﹐但有一点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就是我看完这部片後﹐并没有什麽感受﹐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因为我多年来积聚的期望过高﹐而《董夫人》亦只不过是一部称职的艺术片而已﹔唐书璇很努力把影片提升到一个高逸的境界﹐结果高则高矣﹐却缺乏根基支持﹐以致我始终未能分担董夫人那种「人类古往今来共有的无可奈何的哀愁」。
《董夫人》既然在外国受落﹐香港对唐书璇也就渐渐注意起来。记得有一次我在收音机听到简而清访问她﹐她说她很喜欢杜鲁福和褒曼﹐说《祖与占》拍得很 spontaneous﹐又说褒曼很 celestial﹐当时我的英文程度仍然未能明白这两个字﹐但我当晚就立刻查字典﹐自此之後这两个字就常常掛在我的口边﹐我的朋友都可以做见證。
其实在外国也不是逢人必讚《董夫人》的﹐例如她在纽约首映时﹐Judith Crist 及 Richard Schickel 都对她赏讚有加﹐但《纽约客》完全没有理会她﹐而《纽约时报》的影评人﹐也就是决定外国片在美国生死存亡的判官 Vincent Canby﹐则极不客气地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当然这些劣评又是香港观众在《董夫人》的宣传稿上见不到的了。
唐书璇和她的《董夫人》在国际各影展大出风头。在香港﹐文艺青年、文化中年、文化捞家都以谈论唐书璇为时尚﹐唐一向是我私人秘密敬慕的偶像﹐现在突然被各界人群随便公开讨论﹐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味道。从此之後我对唐书璇的热诚也就逐渐冷却﹐甚至以後她拍甚麽电影我也提不起劲去理会了。
但经过多年之後﹐去年我又无意中在间小戏院看到她一部作品《十叁不搭》﹐带给我一份意外的惊喜。这部片最令我开心的是梁醒波和罗兰那段﹐唐书璇终於證明她并不只是Vincent Canby 笔下「一个看得太多欧陆片的有钱中国女人」﹔她终於使人知道﹐她同时也曾看过不少粤语片﹗《十叁不搭》裏最精彩的一段 (也即是梁醒波和罗兰那段)﹐就叫人想起那些五六十年代﹐由新马仔、邓寄尘、林丹主演的喜剧﹐如《分期付款娶老婆》、《飞哥跌落坑渠》等。我想﹐唐书璇也许明白到传统对一个艺术家的重要﹐除了「高」处﹐如萨耶哲雷之外﹐她终於能够在些「低」地方 (如粤语片) 找到创作的灵感。
七六年的唐书璇比起十年前在《青年联谊会》出现的同一个她美丽多了。那晚在大会堂看萨耶哲雷﹐见到她戴著那副发过誓不除下的大太阳眼镜﹐穿上一件长及地的棉袄旗袍﹐由数位男士陪同进入剧院﹐在樸素的文化观众群中﹐她简直是一夥闪亮的明星﹗
十年前﹐当她仍是寂寂无名的时候﹐我觉得对她的爱、期待及无形的支持实在很有意义和价值﹐因为她那时有的很少﹐但现在﹐她名气响了﹐更得到不少有识之士大力推崇﹐而且喜欢电影的年青也一致爱护她﹔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并没有甚麽影响。所以散场後我就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角﹐在四週「唐书璇呀﹗唐书璇呀﹗」的窃窃私语声中﹐目送这位十年前入得书房﹐而十年後更可以出得任何厅堂的唐女士有气质地步出大堂。
十年﹐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变得叫人难以辨认﹐像我﹐十年前还是一个买《国际电影》看《董夫人》剧照的傻小子﹐现在 ……
然而﹐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後记:一个廿岁不到的大孩子﹐无论怎样热爱艺术﹐又怎可能真正感受到「人类古往今来共有的无可奈何的哀愁」﹖隔了多年後我重看「董夫人」﹐确是有著另一番更深刻的感受。
唐书璇
唐书璇,Cecile Tang Shu Shuen 1941年3月21日出生于中国云南省,中国香港女导演、编剧,毕业于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系,她的祖父唐继尧是滇军创始人,云南大学创建人。
1969年,执导个人首部电影《董夫人》 ,该片获得第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富创意特别奖 。1972年,执导剧情电影《再见中国》。1975年,创办电影双周刊《大特写》(《电影双周刊》前身);同年,自编自导喜剧电影《十三不搭》。1979年,执导剧情电影《暴发户》;之后,唐书璇选择在事业顶峰时期退出影坛,并移民美国。
作者:邓小宇
邓小宇﹐原籍贵州安顺﹐生於香港﹐先後肆业於九龙华仁书院、美国乔治亚洲大学新闻系及谭普大学传理系。从小热衷於各种文化艺术﹐特别是电影﹐年幼时曾当演员﹐ 参演国语片十多套。
1976年自美国返港﹐与陈冠中及胡君毅创办《号外》杂誌。其後一直正职打理家族物流业务﹐业馀为《号外》撰写文章。当中以笔名「钱玛莉」连载的《穿Kenzo的女人》专栏﹐最为人津津乐道,亦一直有在其他报章杂杂发表文章。著有《偏见与傲慢》、《女人就是女人》、《穿Kenzo的女人》及《穿Kenzo的女人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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