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味大加工(散文)

云南多大米,而少小麦,于是云南的“面条”,就变成了以大米为原料制作的饵丝、米线。

无论饵丝还是米线,名字都非常表意,饵丝的确是丝,米线也恰如毛线一般,不经意间,云南的饵丝、米线竟然和北方的面条找到了形式上的高度统一。

一根丝、一条线,舞动了红土高原餐饮界的半壁江山,饵丝、米线遍布三迆大地,是云南人早晚点不可或缺的选择。

饵丝中比较有名的有曲靖蒸饵丝、巍山汃肉饵丝和腾冲的大加工小锅饵丝;米线更不用说,蒙自过桥米线已成为云南地标级食品,早就享誉国内外了,我在哈尔滨太平机场旁的小镇里,就亲眼看到过云南过桥米线的招牌赫然耸立。

饵丝、米线吃法相同类似,大都烫煮而食,宽汤阔水,戴帽添香,料猛味浓,极具地域特点,云南风味十足。只是饵丝与米线口感大为不同,饵丝方正柔韧缠绵,米线圆滑弹爽劲道。

腾冲饵丝自古名冠云滇,制作讲究,大米要专门选用老品种硬质浆米,水要用火山岩过滤过的矿泉水,就是按揉饭团的润滑剂,都要用蜜蜂蜡和香油熬制而成。曾有好奇者,易地屡用外地大米和泉水生产饵丝,据称都不能和腾冲饵丝品质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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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饵丝吃法无非就是烫煮、炒制和烧烤几类,烫煮而食时,因汤料、帽子不同,就有鸡肉、鹅肉、牛肉、羊肉,以及猪肉里的肉、汆肉、三鲜和酸汤饵丝等数种吃法。

吃的时间长了,也就吃出了文化,老辈子人上食馆吃饵丝,讲的都是行话,饵丝软一点叫“大煮”,硬一点叫“提簧”,不放葱了叫“免青”,不明就里的,还误认为是江湖黑话。

在诸多腾冲饵丝品种里面,最让人念念不忘的,当属大加工了。

在腾冲,大加工不是动词,不是认真加工、用力加工之意;腾冲大加工是名词,是汉语里典型的动词活用为名词现象,意在用精心地烹制凸显出饵丝的鲜美,是指非常认真、且用心煮制好的小锅饵丝,特指计划经济时代腾冲县城国营食馆专卖的小锅鲜肉饵丝,后来就慢慢地泛称成了腾冲饵丝的代名词了。

在腾冲地界内,小锅饵丝大加工,大锅饵丝小加工。腾冲历史上只有小锅饵丝大加工的说法,大锅饵丝小加工的说法是我类比臆造的。但说不定几年后,大加工、小加工或许真会成为腾越饵丝的专属名词呢?

大锅饵丝小加工,是腾越早晚点店铺最常见的煮食方法,两口大汤锅,一口是熬制好的高汤,汤鲜味醇,另一口是热水,沸而不腾。店主一把饵丝、一把绿菜丢进热水锅里,用长竹筷划拉几下,充分烫熟后挑出滤水装碗,继而舀高汤、加帽子、放香酥一气呵成,随后将烫煮好的饵丝递给客人,交由顾客根据喜好继续添加作料,完成最后的自选动作,一碗大锅饵丝就此煮制完成。

小锅饵丝大加工顾名思义,多用长柄小铜锅烧开高汤,放入腾药药丸般大小的猪肉丸子和些许时蔬,待肉丸、绿菜汆熟时,放入饵丝烫煮片刻即成。小锅饵丝高汤现煮,一锅一汤一饵丝,味道自是鲜美。

大锅烫煮最为迅捷,可同时烫煮多碗,便于高峰时大众快速取食消费;小锅烫煮一锅一碗,虽然质优味美,但最为费工费时,却能打造品质,引领高端。两种方法相较,小锅烫煮在食材成本、煮制时间的投入加工上,肯定比大锅烫煮要费工费时“大”得多,这恐怕就是叫“大加工”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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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城市北端的砚湖广场旁,就是官总官维芳先生开设的“大加工”食坊,专卖大加工小锅饵丝,它里面有一版文字,就专门讲述了大加工的来龙去脉。它这样记载道:

新中国建国初期,国家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物质极其匮乏,人民生活极为艰苦。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经济体制,全面进行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公有制的农业、工业、商业服务体系逐步建立,国营饭店、国营食馆应运而生。

在腾冲,就有了国营食馆、饮食服务公司、小锅饵丝门市、牛肉食馆、供销社食馆等国营、集体性质的饮食服务单位。由于饵丝历来是腾冲当地不可或缺的传统食品,因此煮饵丝卖也成了上述单位的主要经营范围。

这些单位销售的饵丝中,其中一种用料讲究、制作精细,汤是用大骨熬成、帽是上好的精肉,制作火候拿捏得当,作料多样,味道鲜美,因而被人们形象地称之为“大加工”。久而久之,“大加工”就成了腾冲饵丝的美称。

那时,能吃一碗“大加工”是多么奢侈、多么幸福的事。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儿时与大人上街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吃上一碗“大加工”,但很多时候都只是失望。有时,为达到吃一次“大加工”的目的,也会玩点小聪明——装肚子疼,大人就会心领神会地带你吃上一碗“大加工”,那种满足感、幸福感真是刻在了骨子里,铭记于心头上,一辈子忘不了!

腾冲大加工小锅饵丝的渊源,应该传承自汆肉饵丝,但得名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究竟何人命名,已无据可考。我饶有兴趣地审视了大加工从诞生、到沉寂、又昙花一现的全过程,认为大加工的命名,极有可能是腾冲人的集体智慧和集体创造;也非常有可能来自于一个民间智者的首创,于是口口相传,继而推而广之。

大加工的名称,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时代印记都还非常明显,遣词朴素,简洁明了,工农劳动特征突出,名头响亮极富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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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汉族的祖先大都来自江苏南京,我的祖先也同样来自南京。后来的江苏高邮人汪曾祺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时,吃尽了云南美食。汪曾祺老爷子是标准吃货,会吃能写,是我的超级偶像。

在《昆明的吃食》一文中,老爷子不胜其繁地列举了昆明的各种小吃,也写到了腾冲的饵块、饵丝。

在文中,他是这样写的:米粉揉成小枕头状的一砣,蒸熟,是为饵块。切成薄片,可加肉丝青菜同炒,为炒饵块;加汤煮,为煮饵块。云南人认为腾冲饵块最好。

腾冲人把炒饵块叫做“大救驾”。据说明永历帝被吴三桂追赶,将逃往缅甸,至腾冲,没吃的,饿得走不动了,有人给他送了一盘炒饵块,万岁爷狼吞虎咽,吃得精光,连说这可救了驾了!我在腾冲吃过大救驾,没吃出所以然,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饿。

饵块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细丝,叫做饵丝。饵丝缅甸也有。我曾在中缅交界线上吃过一碗饵丝。

那地方的国界没有山,也没有河,只是在公路上用白粉画一道三寸来宽的线,线以外是缅甸,线以内是中国。紧挨着国境线,有一个缅甸人摆的饵丝摊子。这边把钱递过去,那边就把饵丝递过来。手过国界没关系,只要脚不过去,就不算越境。缅甸饵丝与中国饵丝味道一样!

汪曾祺老先生八十年代中后期曾到访过腾冲,在腾冲停留过几天,我那时还在中学读书,无缘拜见。那时我眼界不宽,嘴巴还嫩,还没有修炼成像汪老先生一样的老饕,觉得天下至味无非就是一钵头腾冲大加工就心满意足了。

汪老先生觉得大救驾“没吃出所以然”来,以致在他后期的文章里,好像都没有提及过腾冲和腾冲的饮食,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缅甸饵丝应该是华侨带出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内的生活还很困难,滇西腾龙一带,都流传着“吃芒市、穿缅甸”的说法,逢年过节时,缅甸的华侨就会经常带着布料和食品接济国内的亲戚。

布料大多是深绿色的尼龙衣服和水红色的尼龙蚊帐,耐穿耐用。尼龙蚊帐是那个时代结婚的高端配置,有了一袭水红色的尼龙蚊帐,新娘漂不漂亮都没有关系,但整个的婚礼就因为水红色尼龙蚊帐的抢眼,就非常喜庆了。如同腾冲冬天的山林,只要有一株山樱花绽放,整片山林就显得热闹活泼。

至于食品,大都是干板饵丝、桶装花生油、芙蓉糕和甜到发腻的炼乳。缅甸干板饵丝要用冷水泡发,但口感偏硬,不柔软。龙陵过去少饵丝,多用饵块砣、饵块粑粑改刀切丝,就是汪曾祺老先生笔下描写的“饵块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细丝”,故龙陵一带把饵丝叫做粑粑丝。

改革开放后,饵丝变成寻常物时,龙陵粑粑丝就不见踪影了,但在隔壁的缅甸密支那,我竟然在椰树春天宾馆里又见到、吃到了地地道道的粑粑丝,味道竟然也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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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回味大加工的文字,还有腾冲本土作家晓芹女士的文章。晓芹的文章,细腻生动,帮助我复原了很多关于腾越大加工的记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那时我们家都在龙陵乡下,大外婆、外婆、三外公三老和姐姐、姨姐二小在和顺老宅抱团度日。每年的农忙或年关,总有一次要大担小包地带满各类节省下来的吃喝穿用物资,补贴和顺家用。

从龙陵乡下到腾冲和顺,顺利时要两天。漫长的归乡路,于父母而言是尽孝,于我来说,则又意味着又可以吃到心心念念的大加工了。

长途客车到达元吉客运站后,母亲晕车严重,几乎无力负重,我们弟兄几个大担小包地挑背着行李,跟着母亲先到十字街口国营食馆。这是我们歇气的第一站,也是每次吃大加工的地方。

国营食馆好像是栋四出水的砖木房子,两层中空,面积不大,摆满了方桌条凳,地面是老洋河石头铺设的。母亲很小心的掏出钱包,计算着钱文和粮票,那时小锅饵丝一角二分钱、二两粮票一碗,很贵的。付完钱、票后,每人拿着一枚铜质饵丝牌,转到厨房排队取食。

厨房里面一字排开好几盘煤炉,炉子通红,长柄铜锅高汤滚滚,大师傅手法娴熟,挥舞着长勺依次汆烫肉丸、菠菜、饵丝,三两滚后抬起铜锅,将煮制好的饵丝倒入柜台上排好的碗窑烧制的土陶大碗中。

土陶大碗虽然洗得干净,但总觉得还是油腻腻的,捧在手里隔热不烫手,很厚实。碗里油汪汪的肉汤、雪白的饵丝、碧绿的菠菜,混合着发出奇异诱人的氤氲热香,让人禁不住口水四溢,幸福得快要颤抖了。

多年后读《白鹿原》,看到黑娃第一次吃冰糖,激动到浑身颤抖并失声大哭时,竟会毫不为奇,觉得感同身受,想必陈忠实肯定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和感受。

一碗大加工,连汤带饵丝全部吃光,抹抹油噜噜的嘴唇,舒服地打个嗝,美味顿时化为浑身元气,长途奔波的疲劳一吃而空,母子几人继续往和顺赶去。第二站到墓园口,第三站到小山脚采石场,第四站到凉亭,如此这般折腾,方能最后到家。

在和顺的日子里,总免不了要上城赶几次州大街,为龙陵的同事街邻买购腾冲的竹提萝、小篾帽以及其它土特产。

那时人小个矮腿短,还要负重,短短四、五公里的路程总是视为畏途,总是找借口不愿随母亲上城。但再自以为是的借口,总抵不住母亲承诺给吃一碗大加工的诱惑,一碗小锅饵丝,瞬间就能使一个儿童内心顿时破防,足见大加工的厉害。

那时的我,就像电影里的叛徒一样,一听能吃小锅饵丝,什么理由都抛诸脑后,乖乖就范,屁颠屁颠地跟着母亲又上城走了。

改革开放后,各种食品供给逐渐丰富,生活渐渐好起来,但让人意想不到的,却是大加工竟会渐行渐远,这么一碗当年让万人最挂念的国民小吃,几十年后,竟然会从腾冲的日常当中逐渐淡出,沦落到只在砚湖官总那里还样本式的孤独存在。

各中原因很多,有食品供给方面的,过去大加工物以稀为贵,现在大大大加工都不稀罕了;有经营理念方面的,小锅饵丝大加工,食材精细,慢工费时,不如大锅饵丝小加工成本低,赚钱快;也许还有生活方式方面的,现代生活节奏渐快,年轻人连饭都懒得做,肚子饿了直接点外卖,你还指望他大加工?

大加工犹如饮食界最后的贵族,内敛、保守、高傲,处逆境而不改其志,宁可退隐,绝不逢迎,只存在于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现在而今眼目下,物欲纵横,享乐至上,怕是本不需要大加工了,唯有官总还不曾放弃,笃定的坚守传统,一年又一年的加工着大加工。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人间留不住。呜呼,一代美食大加工,终被时代遗弃,在历史的风尘中已然绝味,哀哉惜哉矣!

文:鱼凫先生 图:原野

《新腾冲人》编辑部 编辑:火灵 原野 编审:老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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