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山:我的表弟沈元

沈元(1938年-1970年4月18日),原籍浙江义乌,生於上海,中國历史学者。出生不到一歲父亲便因抗战之故撤離到西南,接著母親也帶了兄姐兩人跟去,只留下沈元由奶奶帶大,父亲是抗日战争时期滇越、滇缅两线铁路工程总指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授衔的中将司令,也是从中缅边境野人山活着走出来的幸存者之一。1942年回到昆明,九死一生的他无暇休息,立刻投入纷繁的国家事务。就在沈元的妈妈好不容易趁他百忙中抽出的一个晚上,为他活着回到亲人身边欢聚时,年仅38岁的他猝然倒在桌旁,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等到抗戰勝利后,沈元才知道父亲已殉职,只有母亲和兄姐三人归还。

沈元,这个名字现在许多青年学者已经不知道了,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却是一个曾经在中国史研究领域掀起过风浪的天才学者,郭沫若、周予同、黎澍等著名学者都曾对他不吝赞叹之辞。1970年,这位32岁的青年人在政治运动中结束了他的生命,如彗星一般划过天空,在那一代人心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痛。沈元对汉代历史很有研究,1963年第3期《历史研究》发表他的《〈急就篇〉研究》一文就是引起争论风波的源头。最近,沈元的家属影印出版了经他批注的《汉书补注》一书,相信会对我们追寻这位天才学者的学术轨迹有所帮助。感谢刘志琴教授给本报推荐刊登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先生的序言。

——编者

  沈元是我的亲表弟,小我6岁。

  1946年底国民政府弃守大陆,我随着家人赴台,离开大陆前,在上海的舅母家住了一个多月,和沈元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除了舅母家自己三个儿女外,还有两位另外一房的表兄妹,我们这几个少年,除了沈元外,年龄都差不多,以大表哥居首,他带着我们玩,我们都叫他大阿哥。

  在那个年龄,差个六七岁就是很大的差距,我们玩的时候,沈元并不跟着玩,他大半关着门读书,即使出来了,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七八岁应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如此孤独,年龄的差距固然是一个原因,从小的际遇更是一个原因。沈元出生不到一岁,中日战争就爆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铁道工程师,随着政府撤离到西南,接着母亲也带了兄姐两人跟去,他因为太小,就留下来由奶奶带,等到抗战胜利全家归来,沈元已经7岁,父亲也已在后方因公殉职。所以他从未真正地见过父亲,而在稚龄亦未真正享受过父母的亲情。

  我在舅母家住了一个多月即离沪南下,走的那天,细雨朦朦,离情依依,他们每人送了我一件礼物,大阿哥送的是一幅画我的油画像,表妹送的是一只小巧的绿色磁狗,沈元送的则是一本书《小王子》。他们一直送我到门口,我挥挥手坐上黄包车,由一位同行的父执辈陪着走了,却怎样也没想到一别42年。

  42年匆匆过去,1990年我再度回到大陆,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舅母家已搬去杭州,我先到上海,一位我们共同的亲戚到旅馆来看我,他知道我要去看他们,就警告我不要在舅母面前提起沈元。他已逝世,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枪毙的,文革之后重判无罪,得到平反,但是人已死了十几年,无法起白骨於地下了。

  到了杭州,相晤甚欢,但果然,有舅母在的场合,大家都不提起沈元,好像他未曾存在过。后来表妹和我私下聊天,大略谈起一些事件的始末,但当时文革期间,沈元全家受到株连,亲人散居天各一方,音讯混乱,她也不甚清楚。我真正有系统的了解经过,首先是经由宋贻瑞女士主编的《难以纪念的纪念》,宋女士是沈元生前的知己,因悼念他英年早逝,汇集沈元的生前部分文稿,又邀他老师亲友写了纪念文章,编了这本书。

  根据《难》书,事情经过大概如下,沈元从小功课就好,中学文理各科均为全班之冠,近乎满分,毕业后参加高考,获全国文科最高分。被分发到北大历史系。1957年大二时据说因私自翻译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又加以评论,被打成右派,从此开始他悲惨的日子。1957到1960年,到农村改造,期间得了肝炎,因为未受适当治疗,始终未曾痊愈,此病跟了他短暂的一生。

  1961年沈元返回北京,被摘掉右派帽子,由于他在北大和家居时写的一些文章,其才华见识为史学界前辈激赏,被延入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任职。

  在近代史研究所期间,是沈元创作力最旺盛的阶段,大量著作在专业杂志刊出。其中有些被《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这是难得的殊荣,却不知这些殊荣给他带来厄运,1966年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而来,沈元原是摘帽右派,不乖乖韬光养晦,还选择在专业上大出风头,这就成了当时要打倒的“白专”样板。陪斗批斗成了他的日常课,他最初忍着不与亲友联系,怕更加连累到他们,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的姐姐,唯一最亲近可以联络的亲人。说想要来她家避一避,这把姐姐吓坏了。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原已是被严格监控的对象,沈元一来,一定三人一起被抓进去,只得硬起心肠,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沈元苦苦哀求无效,最后只有在电话上讲了句“好吧,那我走了!”把电话挂了。

  走了,可真走了。1970年4月,北京街头贴了一张公安局的布告,说沈元工作期间书写大量反动文章,后来又化装成黑人,逃进某非洲国家大使馆被截获,犯了反革命叛国罪,被判死刑随即执行。至于他的家人,一年多后才接到通知。

  文革过去,许多人获得平反,沈元的姐姐和80岁的老母上访北京,追究事件始末,1980年春天她们终于拿到一张正式平反的通知:“原审被告沈元……因现行反革命叛国罪……於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被逮捕……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八日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经本院再审查明:……原判以反革命罪处其死刑是错误的,应予以纠正。据此判决如下:一,撤销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八日……判决书。二,对沈元同志宣告无罪。”

  就是这样的一张纸!一位80岁的老母千辛万苦地争得了这张纸,沈元正式宣告无罪了。但是收到判决书的刹那,母亲失声痛哭:“我不要纸,我要人呀!”,但那人再也争不回来了。

  又过了27年,沈元若在,已是古稀之年,他姐姐沈蓓搜集了她珍藏了40年的沈元遗稿,编成一书,要我写序。

  这些文章的专业水平,我不敢妄议,但观当时的文史权威,如郭沫若称沈元为神童,如翦伯赞、黎澍誉之为北大五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对一个右派分子如此赞誉,分量是不一般的。沈元受的正规教育才到大二,去世时才32岁,若能活到今天,其成就恐非一般所谓大师者所能及吧!

  所幸的是,沈元去世后四十年,经过改革开放,中国政府重视文化教育,鼓励创新,各个领域均有成就,虽然尚有不少需要改进之处,但希望她不要再生波折,能一直地健康发展,则沈元亦可告慰于地下了。

本网站文章:我的父亲沈昌将军

作者:沈君山 台湾清华大学校长

沈君山(1932年8月29日-2018年9月12日),浙江余姚人,家世显赫,台湾大学物理系学士,美国马里兰大学物理博士,曾任职于普林斯顿大学,美国太空总署太空研究所及普度大学。 1973 年回台湾后,担任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兼理学院院长,后曾担任行院政务委员,并于1993 年当选第一届民选校长。

沈元的姐姐沈蓓

沈蓓,生于1936年。1938年,何宛芳刚生下沈元后,因上海、镇江、南京相继沦陷,就带着沈蓓,艰难转移到西南大后方。抗战胜利后,与何宛芳回到江浙。1993年退休,到美国生活。1994年到2008年,担任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华人艺术团体——中美舞蹈社的艺术总监,举办大型公益演出,探访为中国抗战作过贡献的美国老兵或他们的后裔。20多年来,致力于中华文化的传播,是明尼苏达州的华人侨领。2015年9月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作为国民党中将沈昌的女儿,沈蓓应邀回国在北京参加阅兵观礼,还代沈昌领取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给抗战有功人士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外事系统也向沈蓓本人,颁发了纪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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