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在昆明追寻查阜西先生的遗迹(上)

查阜西(1895-1976)男,江西修水人。古琴演奏家、音乐理论家和音乐教育家。十三岁学弹古琴,后在长沙、苏州、上海等地从事琴学活动,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发起组织”今虞琴社”,半个世纪以来在琴界影响甚广。建国后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器乐系系主任,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等职。发起组织”北京古琴研究会”,开展古琴音乐的学术探讨和演奏实践。他演奏的琴曲深沉、细腻,演唱的琴歌古朴、典雅。曾编纂《存见古琴曲谱缉览》,主编《琴曲集成》等巨著。1939年,在昆明东南呈贡县城一华里的龙街杨家大院,四十四岁的查阜西与二十六岁的张充和相识。张充和在著名的合肥四姐妹里年纪最小,查阜西在兄弟四人里排行老四,熟稔以后,两人便以“四姐”“四哥”相称。

在昆明追寻查阜西先生的遗迹(上)

封面照片 庾园旧影

文︱严晓星

7月17、18两日,中华书局与了然居古琴研习社在昆明的春晓书店、麦田书店,为我的新书《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举办分享活动。在6月19日北京三联书店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之后,中华书局将第二轮的线下活动放在了昆明,是因为本书里不断追怀而“分明在”的“往事”,大多就发生在这里。正好我也早有心愿,一一踏访查阜西先生在昆明的踪迹,于是与了然居主人赵了了女士约好,提前三天抵达昆明,在她的精心安排下,度过了兴奋而充实的几天。

一、查阜西来昆明之前的住处

从1937年秋到1945年春,查阜西先生在昆明(含呈贡)生活了七年有半。这是查阜西个人的意外,也是历史的意外。

查阜西籍贯是江西修水,出生于湖南永顺,早年跟随父亲宦游,青年时代求学、救国、革命、逃亡,奔波于南昌、青岛、上海、北京、广州、长沙、武汉、蚌埠、徐州,几乎没有真正地安居过。从1928年夏起,他进入国民政府交通部航政司任科员,1930年秋任军政部航空署航务科长,1932年兼任教育科长。这四年里,他住在南京。1932年11月4日,长子查意檀(后改名克承)就出生在南京的一家惠中旅馆。生孩子这样重要的事,通常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里,他到这时候还没有在南京安家,可见的确没有将这里作为长久之计。

查阜西选中的安家之处,是苏州。1932年年底,他进入刚成立一年多的欧亚航空公司当秘书,次年升任秘书主任兼办营运组事务。公司在上海,每周他都要坐火车往返于上海、南京,苏州正处在沪宁线上,出行便利。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人文渊薮,与他的古琴爱好最是贴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过着整天与官太太们打麻将的生活,远离南京,也就远离了他所厌恶的生活圈子——当然,或许也有安全上的考虑:毕竟,他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员的经历,如今深深地隐藏着。

在苏州平门附近的官厍巷暂住了一阵之后,查阜西的结拜兄弟、琴人吴兰荪,帮助他在瑞光塔下营造自己的新居“后梅隐庐”。1937年初春,查阜西全家入住。从出生起,查阜西就颠沛流离,未尝停歇。这大概是四十多岁的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然而才半年多,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沪、宁不保已成定局。查阜西接到任务,将公司的全部器材和员工迁往西安。苏州虽近在咫尺,他也来不及回家,只能让妻子带着全家辗转千里,去西安汇合。不久,敌机频频轰炸西安,公司于10月8日又迁往昆明。查阜西全家也因此来到昆明。

二、崇仁街

抵达昆明,是在14日凌晨,稍事休息后,吃罢午饭,了了驾车带我去金碧路和崇仁街。

十二年前,查克承先生(1932-2016)为我留下了一份口述录音,供写查阜西年谱及传记所用。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数万字,我打印出来随身带着,不时翻阅。据查克承回忆,他与家人在父亲之前先到昆明,父亲托一位叫卢秀佳的女同事和她同在欧亚航空公司工作的丈夫安排起居,照顾他们。他们先住在金碧路上一家法国人开的旅馆里,法国人住楼下,他们住楼上。有一次,他洗脚不小心踩翻了水盆,水通过地板漏了下去,法国人立刻跑上来把他们训斥了一通。他那时才五六岁,这让他从此对法国人没有好印象。

金碧路很长,查克承五岁的记忆,很难让我确定这家法国人开的旅馆的位置,更不知如今是否还保存着。云南临近越南,其时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正如英国立足印度向北渗透西藏一样,法国势力也早已深入云南。所以,法国人在云南留下的遗迹时时可见。在没有更多可靠信息之前,寻访这家旅馆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干脆放弃,先到崇仁街。金碧路东西走向,崇仁街垂直于它,很短,不足一华里。看到路牌,平行于崇仁街的临近小街,叫南通街。从周边街道的命名规律来看,这个“南通”可能不是地名,但仍让我这个来自南通的客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10月25日,查阜西一家在金马坊、碧鸡坊之间的敬德巷六号租住,主人姓苏。敬德巷长约一华里,东西走向,在崇仁街正南约一华里多,因为景色优美,如今据说是网红打卡地。12月6日,查阜西一家迁居庾园——这是台湾歌手庾澄庆的祖父庾恩锡所建,如今是昆明的一处名胜,坐落于大观公园内。

查家住在庾园的三间平房里,据查克承的印象是,有“小花园”,“阴森森的,有点恐怖”。入住的第二天午后,小偷就光顾了他们,查阜西的妻子徐问铮说:“哎呀还好还好,这里还有东西。”靠这些劫馀的金叶、金箔,不久又移居到崇仁街72号,房东是一位名为“何瑞廷”回族盐商。不难检得,崇仁街原名盐店街,是盐商的聚居地。

崇仁街72号“非常大的房子,正房有一个大天井,四面有房子,四角有小天井”,查阜西一家住的两层楼原本没有隔断,查阜西把楼上楼下都隔成了两小一大的三开间。楼下的大间是饭厅,寡姐查庆云和刚出生不久的次子查意桴、长女查意模分别住两小间;楼上的大厅是书房和客厅,查阜西夫妇和次女查意楞、长子查克承分别住两小间。

72号是当时的编号,如今的崇仁街,不消说是大变样了。怎样判断72号的位置呢?好在查克承留下了线索:“72号是后门,正门在金碧路上。”据此,必定在崇仁街与金碧路接口的南边了。如今这个位置,街道东侧是招银大厦(1号),西侧是圣爱中医馆(3号)。圣爱中医馆内有砖木结构的两栋三层旧洋房,是茶商马泽如的旧居,保存完好。既然不是这里,那么只有对面的招银大厦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招银大厦前的空地和绿化带,下面是停车场。


查阜西一家住过的崇仁街七十二号,大致可推定原址在招银大厦前的空地和绿化带上

查克承记得,住在这里时,“什么家具都没有,什么家具都没有!”查阜西向房东借过一张红木躺椅,一借就借了八年,直到离开昆明才还过去。既然是八年,那么肯定还带去了龙街和龙头村吧?房东也从不催讨。下班归来,查阜西都要在这个躺椅上躺一躺,这大概是他劳生之中难得的放松瞬间了。

崇仁街是老昆明的中心地带,至今仍然繁华。然而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查阜西在躺椅上休息的情景,它在我内心的节奏,是舒缓而安静的。

三、庾园

离开崇仁街后,去附近走了走。在昆明安顿下来后,查阜西给孩子们联系上幼儿园和小学。查克承先上的是恩光小学附属幼儿园,“校园名字很美,叫海棠春”,在近日楼西侧。当时昆明最有名的一家饭馆也叫“海棠春”,在小西门,是西南联大教师们经常聚会的场所,与这个校园同名。上世纪九十年代查克承故地重游,恩光小学已经改成了酒店,近日楼也在四十年前拓宽东风路时拆除了。1938年查克承上的小学,是两广同乡会创办的粤秀小学,查克承记得是“从广州迁来的”,不大准确,但总算事出有因。据说如今这个学校在后兴街,但升格为粤秀中学。

没想到的是,第三天(7月16日)上午,又回到了崇仁街。原因就在于法国人旅馆和崇仁街72号之间的那个庾园。

那天上午,友人苗怀明的博士马君毅来作陪,他是昆明人,目前在云南大学文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我的住处离大观公园很近,两人慢慢步行过去,也不过十分钟许。可等到了才发现,这个庾园,是庾恩锡所建的另一座庾园。我的准备工作也太马虎了!

那么,查阜西他们住过的庾园在哪里呢?当即在手机上乱搜,看到有记录说,1936年,庾恩锡经营失败,用庾园抵偿银行的巨额借款。次年,庾园被改为省府招待所。解放后,前部曾作为昆明五华区党政机关所在地,后部成为省话剧院所在地……

小马看到这句话跳了起来,说:“小时候我经常去话剧院,我知道在哪里!”

“在哪里?”

“在崇仁街。”

于是回到崇仁街。

经过小马的比划,我发现省话剧院的位置,大致就在招银大厦后四分之一到后面一栋大楼一小半的位置,大厦和大楼之间,还有一个五六米宽的过道。从这个过道向南看我认定的“72号”,差不多一百米的距离。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查阜西一家在昆明的日常生活范围,其实是很小的。搬个家,都不出几百步,上学也在附近,那么,原先那个法国人开的旅馆,恐怕也是不会远。

四、来到呈贡

15日去呈贡、龙头村,是此行最重要的一天。了了特地请来了民间学者陈立言老先生、五华区史志办主任范丹先生引路,由她的三位友人刘济源、王乾、丁杰陪同,两部汽车,一路向南。

我与陈老同车,他已经为我准备了一些材料,后来干脆交给我,让我拍照后,到了分享会那天再还给他。这份热情与信任,是很可感的。他从九十年代起,就开始寻访西南联大的名家们在昆明的故居,并搜集了很多珍贵文献,发表了大量文章,为保护这些文化遗产而四处呼吁奔走。一上车,他就告诉我,他与昆明已故的老琴人李瑞相熟。二十多年前,查克承来昆明寻访旧迹,是李瑞陪同的,他却不知道,颇以未能与查克承见面为恨。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从西侧进入了呈贡的主街道龙城街。不足一公里,已到尽头。此处地势陡然高起,上面像是一处废弃的工厂,大门不闭,贴纸曰“日夜停车场”,偶有车辆进出。

陈老带我们走了几步,来到中峰书画院。院长宋辞先生已在门口等候。宋辞是外乡人,平生最推崇中峰苍雪,因此到他的故乡呈贡来定居,从事文化推广。目前呈贡的许多文化事业,都经他的参与。中峰书画院在呈贡教育家昌景光(1894-1972)故居内,坐东向西,传统土木结构,是昆明最常见的“一颗印”建筑。宋辞带我们稍作参观,说:“当时许多西南联大的教授都到这里来喝酒聊天,有人喝醉了,就住在这里第二天才回去。查阜西应该也来过的。”


呈贡中峰书画院,在昌景光故居内。

宋辞平和儒雅,又笃于行,对身边的人自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影响力。在呈贡跟着我们一起走的,还有书画院里一位十七岁的小伙子王晋凡,真诚而热情,谈吐得体,颇有学识;还有就是宋辞七岁的儿子宋阳小朋友,真是可爱得不得了!据说爸爸拓碑时,他会打打下手,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制拓者了。爸爸没有刻意教他,他自己学画画,学写字,居然像模像样!他在一个角落里,布置有自己的“小小展览室”,大多数人没注意,只有我和了了伸头看了看。后来了了发现他一个人在一边儿哭,问他怎么了,他说:“你们都没人看我的小小展览室!”了了乐了,说我看了呀!小家伙不相信,了了给他看刚才拍的照片,这才破涕为笑。


宋阳小朋友的“小小展览室”

后来这一路上,小家伙看到什么,会盯着爸爸问:“这是老的吗?”提到文化名人时,他会兴致勃勃,一看就是真心感兴趣。偶尔表现不够好,爸爸会慢悠悠地说一句“孔子会不高兴的哦”,立刻就乖了好多。

宋辞带我们去查阜西旧居张家大院。回到龙城街上车时,我随口问了一句:“有个三台小学在哪里?查阜西曾经送查克承去这里上学。”

他往路头高处的停车场一指:“喏,那里面就是以前的三台小学,现在迁走了,改名为呈贡一小。后面是三台山。”

五、张家宅院

出了龙城路左拐是兴呈路,车驶出没多久,在路边停下来,转入一条巷子,张氏宅院就到了。

1938年9月28日,日机第一次轰炸昆明。崇仁街在市中心,非常危险。10月1日,查阜西将妻儿送去呈贡(当时还是县)龙街小住;稍微太平了几天,12月21日又迁回来。但4月8日日机再来,为了安全,查阜西终于决定迁往龙街常住,住处便是张家宅院。

这里在2011年列入呈贡区文保单位,2014年列入昆明市保护单位,入口处嵌有2017年底的黑色大理石简介,略云:建成于民国十二年(1923),原为盐商张刚私宅,坐东向西,是一座带有前庭的合院建筑。平面为长方形,占地六百三十三平方米。主体四合院建筑规整,重檐二层土木结构。正房和对厅为明三暗五间,前置廊厦。耳房各三间设厦柜,带垂柱。其抱头梁,垂柱、雀替、额枋、檐板以及门窗等均有精细木雕,其中耳房垂柱采用浮雕、圆雕、透雕等手法雕制的吉祥组雕尤为精彩。天井铺青石地墁,存须弥座花台两座。花台四面镶砌有《吾庐记》《勤俭为家庭之模范》《道德为治家之根本》《训戒家庭恶敝》四块碑刻及唐诗等,记述了张氏治家的理念。张氏宅院是近代优秀传统民居建筑,抗战期间,查阜西、郑颖孙、张充和等文化名人曾在此居住。


张氏宅院

张氏宅院今天不开放,因为宋辞的招呼,管理人员特地过来开门。徜徉其间,想象着查阜西他们的所见所感,似乎每一步都有点恍惚,大概这就是在历史现场的感觉吧。查阜西记录,他们住“四楹”,也就是四间。当晚向查克承的太太张秀惠女士汇报见闻,问她当时查阜西一家住在哪边。她说记得从前陪查克承故地重游,查克承说过,从入口处进去,右手边的楼梯上去第一间就是。那么查家其他人,应该也住在二楼了。这里似乎要用来做一些地方非遗的陈列,我在窗口往外看,看到了双层屋檐与遥远的天空。


从二楼窗口往外看

查阜西的书房,也从崇仁街搬到了这里。查克承讲过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的书房。那是住在呈贡县城的吴文藻、冰心夫妇,经常会到这里来玩。一次很多人来这里聚会,冰心打开书柜就翻。冰心是名作家嘛,查阜西很不好意思,连忙阻止:“哎呀,不要翻啦!不要翻啦!都是些无聊的书。”还没多久,偏偏冰心翻出了一本《冰心选集》!她什么也不说,就带着笑,把这本书拿给查阜西看。查阜西好尴尬!

这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如同在眼前一样。


查阜西一家,可能就住在这里。

六、从龙街到杨家大院旧址

郑颖孙、张充和在张家宅院只住了很短的时间,5月就移居去了杨家大院。张充和又叫上了她的三姐张兆和一家,《沈从文年谱》说“张充和随沈从文一家住到呈贡乡下”,颠倒了因果。

《今虞琴刊》里,载有抗战前夕郑颖孙与查阜西的往来书信,那时他们并没有见过面。郑颖孙是作为北京古琴界的代表人物(桥川时雄《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更谓之“当今修习琴学第一人”),向南方琴坛介绍故都琴坛近况的。张充和呢,1918年她父亲张冀牖就已在苏州定居,比查阜西早得多,但目前还没看到苏州沦陷之前她与查阜西交往的记录。


龙街

从张家宅院出来,不向兴呈路方向,左拐,是一个长约三十米的斜坡小弄子,上去,就到了龙街,宽约四米,水泥、石板路,两侧是住家和小店。这里是龙街的中间位置,南高北低。左拐向下走,没几步便到了张天虚故居。张天虚(1911-1941)是一位左翼作家,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同乡好友聂耳不幸溺亡,遂料理后事,奉骨灰而归,为世所称。查阜西一家住到龙街时,是聂耳罹难三年之后,自然知道张天虚。又数年后(1944),查阜西葬好友彭祉卿于昆明西山,张天虚已于三年前去世,彭墓正在张墓之侧。不经意的因缘,反而更令人感慨。


张天虚故居

从张天虚故居继续往下走几步,道右有一条向上的支路,通往呈贡二小,也就是当年的龙翔寺小学。查克承在上三台小学之前,在这里念过一阵。这个学校里有一棵很古老的歪脖子树,树上挂着一个很古老的钟。他一边说,我一边脑补,真是画一般的情景!然而,树早不在了,古钟也逃不过“大炼钢铁”的日子。

龙街正街走完,已近山脚,拐两个弯儿,就到了呈贡一中。呈贡一中原名呈贡中学,创办于县城内北门街的简易师范内,时为1938年。此后一段时间,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迁到县城里的文庙,郑颖孙、张充和、沈从文夫妇、唐兰、杨荫浏、曹安和他们纷纷入住杨家大院,呈贡中学得以聘请郑颖孙、费孝通、冰心、孙福熙、张兆和充和姐妹在本校任教,如此师资,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看到墙上的校名是费孝通题的,海报栏的校歌是冰心作词,都无需惊讶。


杨家大院旧影,摄于1990年代(来自网络)

1952年初,呈贡中学迁到杨家大院旁,不久杨家大院划归呈贡中学所有,桃李芬芳,蔚然可观。1995年11月,学校将这所八十四年历史的老房子拆除,在原址上建成了教工宿舍楼。从此,我们只能从老照片上,从人们的记忆中,去拼凑杨家大院的面貌了:说它从备料到建成历时八年,建成后主体部分彩绘装修又历时两年多,说它高墙深院,说它金碧辉煌……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张兆和在拆除之前来过这里,看到精美绝伦的杨家大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大为伤感,留影而去。


杨家大院。沈龙朱先生绘

6月19日那天,《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在北京三联书店首发,沈龙朱先生一看到我就说:“我有一张画儿给你。”原来是他画的杨家大院。杨家大院,不仅印刻在他和父母、四姨的生命里,也是凝结着那么多风流人物的共同记忆呀。

七、幸亏有老照片

我从手机里翻出龙朱先生画的杨家大院图片,努力寻找着相似的格局。我最想确定的,是1940年春张充和与郑颖孙的女儿郑慧演出《游园惊梦》后与大家合影的位置。

这张合影在书中第43页,但我最早见到,却是在十年前出版的《杨荫浏全集》里。后来才发现查家不仅有这张照片的原片,还有好几张当时拍下的剧照(选了两张,首次用在书里),摄影者就是查阜西。关于这张照片,书里有详尽的介绍;上面十二个人,我见过年纪最小的三位(郑慧、查意楞、查克承),也好在有郑慧和查克承,才能辨认出所有人。不过书里没写的是,我还注意到他们两边圆柱子上贴着的对联都没有拍全,只能看到上联结尾是“玉堂开丹桂”,下联结尾是“屋醉碧桃”,“屋”上唯馀一横,大约是个“金”字。浓墨隶书,字大于人头,完全可以借此推想这里空间是何等阔大。


1940年春在龙街。最前排左起:査意楞(査阜西之女)、査意檀(査阜西之子,即査克承)。中排左起:曹安和、郑慧、张充和、张兆和、徐问铮(査阜西太太)、郑德淑、査庆云(査阜西大姐)。后排左起:郑颍孙、査阜西、杨荫浏。(照片由查阜西家属提供)

这个地方的前面,查克承说过,是杨家用来晒麦的场子。沈龙朱给我“杨家大院图”时,也指着高墙内空场后边第一进中间的廊下说:“这是他们演戏的地方。”友人在网上搜索到一篇回忆杨家大院的文章,配了好些张彩色的杨家大院旧照,其中一张从高处向下拍的,两侧的柱子上依稀有贴过对联的痕迹,气息与书里的那张照片是一样的,显然就是这里。

究竟是现在的哪里呢?学校里安排了两位老师过来导览,其中一位美术老师张云伟,曾幸见过杨家大院,学校筹划建校史馆,由他来设计。他告诉我,杨家大院有上下院之分,沈龙朱画的仅仅是上院。我们所在的这条水泥路,在上院的高墙之外;几排宿舍楼的边沿,就是上院的高墙位置。宿舍楼后面,有一块近两百平米的小花园,他指着偏右的边沿:“这里应该就是大院的入口。”在沈龙朱的图上,这个入口,是高高的墙下一个小小的门。

知道了入口和高墙的大致位置,大概可以推测演戏应该在入口后偏右的位置。然而我对大院与今日宿舍楼的比例完全没有概念,也就无法确定“横轴”。这时候了了提醒我,那批彩色老照片里,有一张把杨家大院旁边的教学楼也拍进去了,而这栋教学楼,抬头可见。我大喜!就这个教学楼为参照,终于推断出,小花园的右侧靠里一点,就是八十一年前他们合影的位置。又幸亏有老照片!

只是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无可觅迹。


八十一年前,张充和他们演出《游园惊梦》的位置,大概是在这里

八、沈从文“想写十万字”

杨家大院里,郑颖孙这边,带着女儿郑慧、侄女郑德淑(查阜西写作“郑德树”,郑慧告诉我,“树”应作“淑”);张充和这边,有三姐张兆和、三姐夫沈从文、外甥沈龙朱、沈虎雏,常来的有五弟张寰和。张寰和喜欢上了郑慧。郑慧病过一阵,他去医院里悉心照料。只是郑慧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暗地流了不少眼泪。我去看郑慧时,她九十多岁了,说起往事,她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

杨家大院里还有杨荫浏、曹安和,他们是表兄妹。十多年以后,杨荫浏是中国民族音乐研究的领军人物,曹安和是他最得力助手。加上查阜西是古琴研究的领军人物,中国农工民主党的创始人之一潘怀素也偶尔过来,他精通乐律学。后来的新中国民族音乐学界,这里聚集了半边天。郑颖孙、彭祉卿若不是中道殂谢,也必定是当仁不让的璀璨明星。

大院里还有唐兰。张充和的“云龙庵”三字,就是唐兰所写。后来学界评价“文革”前的古文字学、古史学者,一般都以唐兰、陈梦家二人的成就为最高。查阜西先与唐兰为邻,后与陈梦家在同一屋檐下,也是奇缘。


张充和这张著名的照片,很可能是查阜西拍的。

顺便说一下,读者们最熟悉、也是张充和本人最喜欢、一直挂在家里的那张云龙庵里坐在蒲团上的照片,应该是查阜西拍的。理由很简单,当时的龙街上,只有查阜西有摄影器材,也只有他会拍照。

大院里“来来去去十几家”。学者、乐人成堆,作家也不止沈从文一个。沈龙朱就记得,他家楼下,住过孙福熙一家。不过也许时间不长。

1940年11月12日,查阜西全家离开龙街,搬迁到昆明北郊的龙泉镇上。在此之前,郑颖孙、张充和已离开龙街,就职于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

1942年9月8日,沈从文在这里写信告诉大哥:“行将着手的名《呈贡纪事》,写呈贡三年见闻,一定还有意思,也想写十万字。”如果这部计划中的作品写出来,“十万字”里自然少不了以上这些闪光的名字。

有这些人在,杨家大院已经不朽。保留着,可以藉以追忆风华;没留住,也磨灭不了光辉。

九、自寻烦恼

在呈贡一中吃完午饭出来,回到龙城路。

张充和后来写诗给查阜西,有一句“天南最忆马缨桥”,自注云:“马缨桥即小溪桥,由我等命名者。”据1940年查阜西写的《龙溪幻影》,他与郑颖孙、张充和在附近游玩时,一共命名了话眉坪、锄月桥、突梯坟、白鹭林、抱瓮泉、马缨桥、流花桥。这些大多是未经过度开发的自然风光,自然不会有特别保护的需要,若非特殊情况,更不会有保存至今的可能。若是去寻找旧迹,大概等同于自寻烦恼吧,所以不提。至于查阜西笔下的乌龙浦、白龙潭,这回也来不及去了。

然而还是不死心。查阜西《抱瓮泉记》说:“呈贡西郊旧有地泉,县令李君右侯醵金筑亭其上,就泉井砌石如泮,邑人皆称为龙泉。”张充和诗“见龙新水宝红〔洪〕茶”中的“见龙新水”,指的就是它;她托查阜西用飞机捎给在重庆的郑颖孙,最终把他唤回龙街的,也是它。这个“龙泉”还在吗?
答案是,龙泉是很有名的,过去呈贡人酿酒,全用龙泉的水。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这里建了自来水厂,供给整个龙城镇。后来不知是泉水枯竭了,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将泉眼填死,在上面改建塑料厂和农机厂。十多年前塑料厂迁走,2009年,在龙泉遗址上挖掘出了过去的青石井栏,然而泉水终究再也没有了。

呜呼,果然是自寻烦恼。

换一个问题吧。梁在平提到在龙街“大啖宝珠梨”,宝珠梨还有么?答案是有的,然而——

在未来几天里,只要提到宝珠梨,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现在的宝珠梨怎么没以前好吃了?”他们小时候吃的宝珠梨,都是个儿大,饱含汁水,入口浓甜,缺点则是皮极厚,果肉有点渣滓。现在品相改良,皮是薄了,味儿却不对了。

世事果难尽如人意。即使是在龙街那样美好的岁月里,查阜西也经历了丧子之痛。1939年,幼子查意桴在龙街夭折,年仅三岁。

十、《南来堂诗集》奇遇

离开之前,宋辞建议我们去参观文庙,就在原三台小学门口右拐五十米处。1939年6月起,西南联大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在此地办公七年。之前他给我一本《西南联大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纪念特刊》,封面用了一张整版的历史照片,七位学者从泮池的桥上走出,身后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令人陡然而起向往之心。何况,“查阜西他们肯定也来过的”。


《西南联大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纪念特刊》封面

为文庙的修复与展览,宋辞很费了一番心思。在参观乡贤介绍时,我忽然想起一件奇遇。

之前宋辞说,他最尊敬中峰和尚,我首先想到元初的中峰明本,赵孟頫的老师。经他纠正,才明白是明末的中峰苍雪,但一心惦记着查阜西旧迹,匆忙间没去多想。到了这里,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就是《南来堂诗集》的作者苍雪和尚。我当即笑着跟宋辞说,这也可以牵扯到查阜西。

数年前,安吉友人梅松从网上买到一本民国线装本《南来堂诗集》,仅存上册。书并不算珍贵,残本自然愈不以为意,闲置多时。有一次无意翻开,发现钤有“春雷琴室”“古吴汪孟舒”,原来是古琴家汪孟舒先生的旧藏,这就有意思了,在朋友圈说起。时在上午,我老人家高卧未起,迷糊中拿起手机,一看立刻清醒过来,随即想起查阜西在文章中提到过汪孟舒引用此书,赶紧起来翻检,果于《尹尔韬〈徽言秘旨〉考》“附记二 汪孟舒考证”中得之。这不是我记忆力多好,不过是恰巧写过考证尹尔韬的文章,才侥幸记得。汪孟舒对此书的使用,竟见于查阜西之记载,梅松也大为兴奋。

到了2019年秋杪冬初,我在北京盘桓。一日,一位研究摄影史的前辈约我同去见一位女士,她因很离奇的因缘,得到一堆汪孟舒的旧藏。翻检这批资料时,忽然发现了《南来堂诗集》中下册。一套书不过是大千世界的微尘,散了哪能再聚?可我竟然通过不同的途径看到,可真是毕生难忘!


呈贡文庙泮池中,有一朵纯白的睡莲,格外醒目

出来时大家都笑着说,从桥上走过去,也拍一张照片!泮池倒是基本保持了原貌,古意盎然。池中铺满了睡莲,绿叶熙熙攘攘,几乎见不到水面。花开了好多,都是红色的,偏偏有一朵纯白,格外醒目。

十一、呈贡火车站

沈虎雏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任教,周末从昆明回龙街,“挤上小火车,被尖声尖气叫唤的车头拖着晃一个钟头,再跨上一匹秀气的云南小马颠十里,才到呈贡县南门”。这与查克承回忆查阜西从昆明回龙街,几乎完全一致。郑天挺1939年10月27日的日记,也可以作为参考。这天他与梅贻琦、杨振声、吴文藻、陈雪屏一起,从昆明坐火车去呈贡:“二时半车开,四等来回票价一元三角,车行四十分钟抵呈贡。车站距城尚有八里,骑马行一小时,抵县东门。”来东门接他们的,是“吴太太”冰心和郑颖孙。

从昆明到呈贡的铁路线,实为滇越铁路的一段,呈贡是第六站(如果从1938年建成运营的昆明北站算起,是第七站),1910年由法国人建成通车。它最大的特点,是所谓“米轨”,即一米宽的“窄轨”。如今世上除了马来西亚还保存有米轨,就是中国云南和法国殖民过的越南、缅甸了。抗战初期,它是中国连接国外的首要物资通道。

五个多小时折腾下来,了了他们已经疲惫不堪。可为了满足我看看呈贡火车站的心愿,强打起精神来,纵车北驰。好在大方向一致,不绕。一开十多分钟,路上想,骑马颠十里,乘客感觉如何?

我对交通工具乘坐体验的敏感,当然和自幼晕车的经历有关,同时还来自忘年交辛丰年先生的提示。二十多年前有次闲聊,他说,他读张謇日记,看到状元公为事业出门奔走,常坐“小车”,也就是独轮车。“这种车我坐过,人必须扭着腰侧坐,稍微久一点,感觉是相当难受的。”张謇年纪不小了,还吃这种苦头,让他对这位乡贤怀有敬意。

彩龙街很长,呈贡站在它的中段。自从2016年底昆明南站在呈贡吴家营白龙潭附近投入使用,高铁将这里与昆明市区紧密联系在一起,呈贡站就停止了运营。我们从南侧过去,左侧是七间平房,右侧是很多列库房,俱用青砖砌成。可能是因为这里多是红土,时间久了,青砖都泛出棕红色,在高原地区特有的强紫外线照耀下,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好像荒废很久了的钢枕铁轨

穿过平房边的缺口,两侧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三道铁轨向两边延伸,直到消失在远方的树影之中。三道铁轨中,从我这边起,一道是钢枕,一道是混凝土轨枕,过去是站台,站台那边又是一道钢枕铁轨,对面是月台。月台约一百平米,后面是一栋修整得略新的两层楼,上有“呈贡站”三个字。钢枕铁轨好像荒废很久了,道床多已塌平,杂草沿着铁轨和钢枕疯长,远远看去,一片碧绿;混凝土轨枕的那道铁轨,道床上碎石尚多,杂草也因此明显较少。双腿叉开,站在一米宽的轨道上,轻轻松松,毫不费力。这么窄的轨道负载火车,自然不会太平稳,难怪沈虎雏要说“晃一个钟头”。


一米宽的铁路轨道

八十多年前,查阜西、郑颖孙、张充和,自然还有前面提到的许许多多已缀上历史星空的名字,就是从这里踏上呈贡的土地。呈贡给了他们安身之所,他们留给呈贡值得回味的岁月。

文章来源: 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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