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話與緬甸菜:一個華僑二代的自我追尋
雲南人、外省人、台灣的緬甸新二代、華僑二代,這幾個身份伴隨著自我厭惡與懵懂,矛盾而複數的認同,在成長階段中不斷流動。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我是馬映卿,父母是在 1980 年代從緬甸遷移到台灣的緬甸華僑,今年 23 歲的我正在台大社會所讀碩二。
過去每當被問到「你是哪裡人」時,我總會陷入難以解釋的窘境。我的家中長輩從小和我講的是雲南話,外公外婆時常耳提面命的告訴我,我們是雲南人、是中國人。然而,在南勢角緬甸街附近生長的我,習慣吃的早餐是緬甸豌豆烤餅;熟悉魚湯麵、涼拌茶葉等菜餚,掀開便當盒內總飄出東南亞菜的氣味;去探望爺爺奶奶時,飛機降落的地點也是緬甸,而非陌生的雲南土地。
因為不曾在教育過程中了解過,像我這樣的人們,在台灣歷史或者社會中處於什麼位置,這樣的無知,讓我的自我認同比起大部分台灣年輕世代的同儕更不穩定,也更為模糊。尋找「我是誰」的過程中,我發現我難以被順利歸類進台灣社會主流的四大族群、新住民框架中。即便會講雲南話、家中長輩說我們是雲南人,但遷移來台的時間,卻讓我們與外省人這個族群有所差異;同時,雖然我的父母在緬甸出生長大,熟悉東南亞料理,但與父親或母親一方為外籍配偶的新二代不同的是,我們得以在過去政府優惠華僑的政策中,攜家帶眷地將整個家族「帶回」台灣。
這也讓我難以在現有的族群分類中,找到「我到底是誰」的答案。雲南人、外省人、台灣的緬甸新二代、華僑二代,這幾種認同似乎都能夠被召喚與動用。伴隨著自我厭惡與懵懂,矛盾而複數的認同,便在我的成長階段中不斷流動。
東南亞污名:選擇當一個外省人
面對認同焦慮的記憶非常鮮明,進入大學以前,我曾經非常擔心被別人發現我的緬甸背景。一開始或許只是因為害怕面對被問到「你是哪裡人」時難以解釋的窘況,但在後續的成長階段,我發現我熟悉的東南亞文化,確實在這個社會中有著污名與負面的標籤。
大概是小學時期,一天我與家人在計程車上聊天,司機問我們講的是什麼語言?是哪裡人?妹妹連忙解釋,我們家從雲南搬到緬甸再搬到台灣,所以我們講雲南話。司機一頭霧水,似乎仍不太確定如何看待眼前這群人,回答:「啊,你們是外省人。」往後,我也懶得解釋,似乎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解答,便時常宣稱自己是外省人。
即便不斷說服自己「我是會講雲南話的外省人,跟同學們沒有什麼不一樣」,但忘記這樣的恐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總害怕午餐時間,因為打開便當盒的片刻,提醒了我與大家確實是如此不同。國中時,我總是草草吃了幾口便把媽媽準備的飯菜倒掉。我不喜歡吃長米,我想和同學們吃一樣的台灣米,不喜歡同學指著我的便當菜,不客氣的問你到底在吃什麼?也不喜歡媽媽送便當到校門口,遇到一樣來自緬甸的家長,便開始用緬語聊天。
大學以前,我就讀的學校都在家裡社區附近。儘管南勢角與華新街離緬甸社群十分接近,我的認同與求學經驗卻與這些文化非常疏遠。學校裡,老師們時常開外籍移工玩笑、取笑附近緬甸社群的家長與孩子,因此我的國高中時期總在隱藏自己緬甸與東南亞的背景中度過。記得高中時期,聽到班導對著班上成績比較差的同學說,「不要把你的東南亞劣根性帶到學校來」,當下的憤怒被恐懼感掩蓋,使我噤聲,默默看著這羞辱人的一幕在我眼前上演。因為不想成為歧視與貶低的對象,我不斷說服自己,扮演好「外省人」這個角色,這是對我而言最安全的策略。
儘管南勢角與華新街離緬甸社群十分接近,我的認同與求學經驗卻與這些文化非常疏遠。圖為華新街。圖片來源:Wikipedia
我是一個新二代:掩蓋自己母語是雲南話的秘密
大學就讀社會系以後,我進入了一個對新住民、新二代、多元文化有包容性的同溫層,我可以在社群媒體上分享我愛吃的緬甸菜,可以在課堂中分享自己的差異,不必擔心同學或老師會歧視自己。但在認識台灣過去國語政策的歷史後,我為這座島嶼被迫遺忘本土語言感到憤怒,我支持轉型正義、關注母語復振議題,同時卻也為自己的母語是雲南話而感到痛苦。
好長一陣子,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語即是自己口口聲聲說的「支語」,在談論復振母語議題時,也時常受到價值層面的問題困擾。難道我應該認為這座島嶼應該支持我講雲南話嗎?還是我應該放棄母語,快點同化就好?
在我不需隱藏緬甸背景,而外省人這個詞不再是我的最佳選擇之後,我成為了一個新二代。我樂於介紹緬甸文化,也開始學習緬文,但當別人問到我的母語時,我卻又再次落入了另一種躲藏的狀態。我不敢告訴別人我從小在家中的母語其實是雲南話。在臉書上,我時常批判中國因素、調侃華國思維,而「很華」這個詞在社群中,也略帶有諷刺意味。因此,我不再提到我是華僑二代,也不再強調自己是雲南、外省人,但我心中明白,自己與大部分台灣新二代仍有所差異。
療癒書寫:透過寫論文尋找答案
帶著對自己更加模糊不穩定的認同,我幸運地得以進入研究所尋找答案,在迷霧中我也終於抓到一條繩索,藉由知識的追尋與思考,帶領著我與過往的自我厭惡逐漸和解。過去對身份認同的不了解,讓我不斷在不同情境下隱藏部分的自己,然而在研究所期間,我終於理解,我屬於無法被完整分類到台灣現有族群框架下的人群,我不算外省人,也不算新二代。
認識到緬甸華僑如何在過去優惠華僑政策、緬甸排華、打造民族國家的政策背景之下來到台灣,我發現,緬甸華僑的遷移是高度鑲嵌於台灣、中華民國的歷史之中的。過去對家人的中國認同感到痛苦,掩蓋自己的雲南母語,現在終於能接受這不是他們的錯,更大的問題在於國家尚未正常化,社會仍然不知如何觀看、評價、理解這些人。歸咎於個人比起思考整個體制系統性的問題容易太多,於是尋找解答的過程也讓我理解, 正視這些矛盾之處或許更能逼迫我們思考,那些在社會中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人群類屬與界線,是否有更多的可能性。
認識到自己是誰、看見家族遷移背後更大的歷史社會,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我不再恐懼讓同學來到南勢角、看見我們吃的緬甸菜,也不再掩蓋自己母語是雲南語。然而,訪談與我相似的緬甸華僑二代,我也發現很多人還在找尋、掩蓋自己的認同。因此未來我希望能夠聚集起來這些迷惘的華僑二代,一起尋找在台灣社會中的位置,一起思考我們如何既保有特殊性,又能與青年世代共享特定價值。從離散的華僑、新住民,成為促成多元性的台灣共同體的成員。
作者 馬映卿
(作者為穆斯林、緬甸華僑二代,就讀於台大社研所。)
版权保护声明:云之南华人频道(yznchinese.com)选发有优质传播价值的内容,请尊重原创内容版权。如所选内容未能联系到原文作者本人,请作者和 yznchinese 电邮联系。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