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血肉筑成的滇缅路》
一、罗汉们
有谁还记得幼时初初涉足“罗汉堂”的经验吗?高耸的石级,崇丽的堂宇,乳鸽雏燕在阴森黑暗的殿顶展翅盘旋,而四壁泥塑的“云层”上排列着那一百零八尊:盘膝而坐的,挺然而立的,龇牙笑着的,瞪眼嗔怒的,庄严、肃穆,却又诙谐,一种无名的沉甸压在呼吸器官上。
旅行在崭新的滇缅路上,我重温了这感觉。不同的是,我屏息,我微颤,然而那不是由于沉甸,而是为那伟大工程所感动。正如蜿蜒山脊的万里长城使现代人惊愕得倒吸一口凉气,终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也将抱肘高黎贡山麓,感慨万千地问:是可能的吗?九百七十三公里的汽车路,三百七十座桥梁,一百四十万立方尺的石砌工程,近两千万立方尺的土方,不曾沾过一架机器的光,不曾动用巨款,只凭二千五百万民工的抢筑:铺土,铺石,也铺血肉,下关至畹町那一段一九三七年一月动工,三月分段试车,五月便全路通车。
你不信,然而车沿怒(潞)江岸,沿梅子箐驶过,筑路的罗汉们却还在屈着腰,在炽热的太阳下操作。车驶到脚前他们才闪开,立在那陡岩绝壁的新缺口。山是巉峭森凛得怕人,亚热带古怪的藤蔓植物盘缠在硕大的木棉蜂桐上宛如梁柱。汽车爬坡时,喘嘘也正如幼时登罗汉殿石级那样吃力。千千万万筑路罗汉们:秃疮脑袋上梳着小辫的,赤背戴草笠的,头上包巾、颈下拖着葫芦形瘦瘤的,捧着水烟筒的,盘坐捉虱的,扶着锹镐的,一个个站在路边,或蹲在山脚,定睛地望着。(嘿,悬崖上竟跑起汽车了,他们比坐车的还高兴!)罗汉们老到七八十,小到六七岁,没牙的老媪,花裤脚的闺女。当洋人的娃娃正在幼儿园拍沙土玩耍时,这些小罗汉们却赤了小脚板,滴着汗粒,吃力地抱了只簸箕往这些国防大道的公路上“添土”哪。那些羞怯的小眼睛仰头望到我时,真像是在说:“你别嫌我岁数小,在这段历史上,我也搓了一把土哩!”
二、桥的历史
挖土铺石凭的还仅仅是一股傻力气,桥梁和崖石才是人类血肉的吞噬者。异于有钢架的火车桥,公路的桥梁时常是在不知不觉中便开过去了。有一天,也许你会跨过这已坦夷如平地的横断山脉,请侧耳细听,车轮下咯吱吱压着的有人骨啊!长城的修筑史已来不及搜集了,我们却该知道滇缅路上那些全凭人力搭成的桥梁是怎样筑成的。并不是“上帝说有桥,于是就有了桥”,每座桥都有它不平凡的来历。修胜备桥的桥基时,先得筑坝,把来势凶猛的江水迎头拦住。然后用田塍上那种水车,几十只几百只脚昼夜不停地踩,硬把江水一点点地淘干。然后还要筑围坝,最后下桥基。下桥基的那晚,刚好大雨滂沱。下一次,给水冲掉一次。这时,山洪暴涨了。为了易于管理,一千多桥工是全部搭棚聚住在平坝上的。江水泛滥到他们的棚口,后来侵袭到他们的膝踝。可怕的魔手啊,水在不息地涨,终于涨到这千多人的胸脯。那是壮烈凄绝的一晚:千多名路工手牵着手,男女老幼紧紧拉成一条受难者的链索,面着这洪泛(液体的坟土!)绝望地哭喊。眼看它拥上了喉咙,小孩子们多已没了顶,大人嚎啕的气力也殆尽。身量较高的,声嘶力竭地嚷:“松不得手啊!”因为那样水势将更猖獗了。——半夜,水退了。早晨,甚至太阳也冒了芽。但点查人数的结果,昨夜洪流卷去了三十四个伙伴。
如果有人要为滇缅路建一座万人冢,不必迟疑,它应该建在惠通桥畔。怒江在全国河流中踞势之险峻,脾气之古怪,读者或已闻名了。《禹贡》里的“黑水”据说就是它,老家在西藏泡河老,经西康循他念他翁山和柏舒拉岭而入滇,是中国西南部一条巨蟒。它的东岸屏他念他翁余脉的怒山,西岸便是害得汽车呜咽喘嘘三小时的高黎贡山,(属喜马拉雅山系,来头自也很大!)山巅虽然有时披雪,躺在山麓下的怒江,温度却时常在一○五度,有时热到一一八度。江流多险滩,水质比重又轻;既无舟楫之便,即想利用江水冲运木料也不易。当惠通桥未修成时,每年死在渡江竹筏上的人畜不计其数。一九三一年有侨商捐修了一座铁索桥,造福往来商旅,功德无量。惠通桥工程虽浩大,还仅是沿用旧墩,加强原有载重力而已。但其艰险情形,听了已够令人咋舌的了。
惠通桥的铁工是印度人,木工是粤人,石工多是当年修筑滇越铁路的云南人(他们个个都有一段经历)。但还有并无专技却不容泯没的一工,那是“负木料者”。为了使桥身坚固,非使用栗木不可,十个月修桥,有半年时间都用在搬运木料上。如果栗木遍地皆是,自然就没有什么神话意味了。然而栗木稀少得有如神话中的“奇宝”。它们长在蛮老凹(属龙陵),藏在原始的深山密箐中。七八天的路程,摸着悬崖,在没人的鬼剑草丛中钻出钻入,崎岖得不可想象。半年来,有近百人经常在蔽不见日的古森林中,披荆斩棘地四下寻觅,砍伐下来,每天又有几百人抬运。好沉重的栗木啊!每十五个人搬运一根:七个抬,八个保驾。这样搬了一千根,才筑成了这座驮得动钢铁的桥。
筑桥自然先得开路。怒江对岸鹰嘴形的惠通崖也不是好惹的家伙。那是高黎贡山的胯骨。一百二十个昼夜,动员了数万工人才沿那段悬崖炸出一条路。那真是活生生一幅人与自然的搏斗图,而对手是那么顽强坚硬。一个修路的工头在向我描述由对岸望到悬崖上的工人时说:“那直像是用面浆硬粘在上面一样,一阵风就会吹下江去。”说起失足落江时,他形容说:“就像只鸟儿那么嗖地飞了下去。”随之怒江起个漩涡,那便是一切了。但这还是“美丽”点的死呢。惨莫惨于炸石的悲剧了。一声爆响,也许打断一条腿,也许四肢五脏都掷到了半空。由下关到畹町,所有悬崖陡壁都是这么斩开的啊!
一个没声响但是更贪婪的死神,是那穿黑袍的“瘴毒”,正如阴曹地府里有牛头马面,当地人也为这神秘病疫起了许多名称。如龙陵、芒市段的双坡、放马厂、芭蕉窝等地,据说是流行着:一、泥鳅痧——症象同一般发痧,腹痛,土治法是把胸脯刮出红筋。但红筋若翻过肩膀,生望便濒绝了。二、哑瘴——发烧,把手放到脑顶上都觉发烫。随后又发冷。渐渐神志昏迷,不能讲话。据说患者延至三天必死。三、肛疔——一位路工指导员曾染此症,病象是骤冷骤热,呕吐昏晕。死后发见肛门内有菜子状疹豆。四、羊皮痧——头痛,皮肤起红点;燃之以火,噼啪作响。及红点一黑,人即完事。另外,还有无数种神秘病症。总之,永昌以南的路工死于瘴毒的数目很可惊人。如云龙一县即死五六百,筑梅子箐石桥的腾越二百石工,只有一半生还。
虽然有些人武断地否认瘴毒的存在,直谓为“恶性疟疾”,而许多云南朋友又把这“如一股旋风,腾地而起”的“五彩虹氲”说得那么神秘。我不谙医学,不便妄作论断。但只要看看边地筑路工人的生活情形,即知死亡以种种方式大量侵入,原是极其自然的。这些老少英雄们很多是来自远方的,像蒙化、顺宁、腾冲。公路并不经过他们的家乡——时常须走七八天的路才能抵达。他们负了干粮(还有没粮可带的穷人,白天筑路,晚上沿门讨饭),爬山越巅地走到工作地点,便在附近的山坳里扎了营。地势是低洼潮湿的,四面为巉岩围起。一路上,山箐里这些“棚”中腾起缕缕炊烟,棚子其实只有两根木棍作支架,上面散铺着树叶,低矮到仅容一个人“钻”进去。遇到阴雨,那和露宿实在分别不大,而赶工的时期刚好就在雨季。那小棚是寝室、厨房,又是便溺坑。白族路工炊饭的燃料是捏成饼形的牛粪。
这便是为烈日晒了一天的罗汉们晚上安歇的地方!
三、历史的原料
龙潞段上有位老人,年纪已快六十了,带着儿孙三代,同来修路。放工时,老先生盘膝坐在岩石上,捋着苍白胡须,用汉话、白族话对路工演讲这条国防大道的重要,并引用历史上举国反抗暴力的事迹。他不吸水烟筒,但喜欢闻鼻烟。生活是那样苦,他却永远笑着。他是用一个老人的坚忍感动着后生。在动人的故事中,这是唯一不令人听完落泪的了。到了保山,我才知道连这位老头儿也为瘴气摄去了。临死,他还望了望那行将竣工的公路,清癯、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一片安详的笑容。
沿途我访问了不下二十位“监工”,且都是当日开天辟地的先驱者。追述起他们伙伴的惨剧,时常忍不住淌下泪来。干活太疲倦,因昏晕而掼下江的;误踏到炮眼上,崩成粉末的。路面高出山脚那么多,许多人已死掉,监工还不知道;及至找另外的尸首时才发现。像去年四月二十五日,腊猛梅子箐发放工资时,因道狭人多,竟有路工被挤下江去。等第二天又有人跌下去时,才在岩石缝隙发现早先掉下去的。
残暴无情莫过于黑色炸药,它眼里没有壁立千仞的岩石,更何况万物之灵可不经一锤的人!像赵阿拴明明把炮眼打好,燃着。他背起火药箱,随了五个伙伴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了。火捻的延烧本足够他们走出半里地的,谁料他背着的火药箱装得太满了,那粉末像雪山蛇迹般尾随在他们背后。訇地一声,岩石炸裂了,他们惬意地笑了。就在这时候,火却迅速地沿了那蛇迹追踪过来,而且直触着了他背着的火药箱。在笑声中,赵阿拴同他的伙伴们被炸到空中,然后落下江心去了。
更不容埋没的是金塘子那对好夫妇。男的打炮眼,一天挣四毛,女的三毛,工作是替他背火药箱。规定每天打六个炮眼,刚好日落西山,双双回家。
有时候我们怪马戏班子太不为观众的神经设想,而滇缅路上打炮眼的工作情形如果为心灵脆弱的人看到,也会马上昏厥的!想在一片峭岩绝壁上硬凿出九米宽的坦道,那不是唾手可成的。打炮眼的人是用一根皮带由腰间系住,一端绑在崖脚的树干上。然后,人如桥上的竹篮那么垂挂下来。挂到路线上,便开始用锤斧凿眼。仰头,重岩叠嶂,上面是乔木丛草,下面江水沸锅那么滚滔着,翻着乳白色的浪花。人便这样烤鸭般悬在峭壁上。待一锤锤把炮眼打好,这才往里塞炸药。这并不是最新式的爆炸物,因而在安全上是毫无保障的。为了防止它突然爆炸,须再覆上一层沙土,这才好点燃。人要像猿猴般即刻矫健地攀到崖上。慢了一步,人便与岩石同休了。
那一天,这汉子手下也许特别勤快。打完六个炮眼,回头看看,日头距峰尖还老高的。金黄色的阳光晒在大龙竹和粗长的茅草上。山岚发淡褐色,景色异常温柔;而江面这时浮起一层薄雾,一切都在鼓励他工作下去。
“该歇手了吧!”背着火药箱的妇人在高处催着他。她本是个强壮女人,但最近时常觉得疲倦,一箱火药的重量可也不轻呢!
他啐了口唾沫,沉吟一阵。来,再打一个吧!
这“规定”外的一个炮眼表征什么呢?没有报偿,没有额外酬劳,甚而没人知道。这是一个纯朴的滇西农民,基于对祖国的赤诚而捧出的一份贡献。
但一个人的体力和神经的持久性毕竟有限,而自然规律原本无情,赤诚也不能改变物理因果。
这一回,他凿完了眼,塞完了药,却忘记敷上沙土。
訇地一声,没等这个好人爬远,爆炸了,人碎了;而更不幸的,火星触着女人的药箱。女人也炸得倒在崖边了。
江水还浩荡滚流着,太阳这时是已没山了,峰尖烘起一片红光,艳于玫瑰,而淡于火。
妇人被担到十公里外工程分段的茅屋里,她居然还有点微息。血如江水般由她的胸脯胁缝间淌着,头发为血浸过,已凝成稍粘的饼子。
过好一阵,而且就在这妇人和世界永别的前一刹那,她用搭在胸脯上的手指了指腹部,嗄声地说:“救救——救救这小的。……”
随后,一个痉挛,这孕妇仅剩一缝的黑眼珠也翻过去了。
这时,天已黑了,滇西高原的风在旷古森林中呼啸着,江水依然翻着白浪,宛如用尖尖牙齿嚼啃着这悲哀的夜,宇宙的黑袍。
有一天你旅行也许要经过这条血肉筑成的公路。你剥橘子糖果,你对美景吭歌,你可也别忘记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公路捐躯者的白骨,是构成历史不可少的原料。
一九三九年三月
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