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忆个旧 (散文)

1960年3月,巴金到访锡都个旧,深入到矿山、矿工之中,生活了6天。虽然匆匆,却使个旧获得了巴金珍贵而长久的爱。同年的3月25日,写了散文《个旧的春天》;5月11日在西子湖畔,想念着滇南个旧的金湖,又写了另一篇散文《忆个旧》,由《上海文学》发表。他在西湖湖滨散步的时候,看见停泊的挖泥船,“就想起个旧的金湖多么需要一只这样的船。……” 

忆个旧
作者:巴金

    离开个旧将近两个月,想不到我的心还在那个地方。先前在游船上听见湖畔树丛中送过来的新闻播音,我还有一种在个旧的街上听广播的感觉。我在旅馆庭院中望门前缎子似的西湖水,也好象在金湖宾馆的院子里遥望灿烂发光的金湖。在湖滨散步看见停泊的挖泥船,我就想起个旧的金湖多么需要一只这样的船。听说云锡公司已经向大连厂订购了,却担心不容易运到那里。我在个旧仅仅住了六天,对那个城市我知道的实在有限,可是我却象怀念故乡那样地常常想到它。三个星期前我到上海吴淞区参观张庙一条街,看见那里的工人宿舍就想到个旧工人住的楼房。我访问北京二龙路人民公社的食堂,看见灵活巧妙的切菜机,就想起我在个旧参观红河州农业机械工业展览馆时见到的那些同样巧妙适用的切菜机。这两个月中间我到过好些地方,见过好些新奇事物,握过数不清的温暖的手,我的心一直受着春雨的灌溉和春天阳光的照耀,我过了多少兴奋欢乐的日子!可是我从个旧市带走的温暖和热情至今还在我的身上和心上发光、发热。   

我还记得就在那个展览馆里,一位弥勒县年轻的胖姑娘笑着要拿一个白糖做的猫一样大的雄狮送给我,我没法带着这个宝贵的礼物坐飞机回上海,只好心领了。我只听说个旧市是一座锡城,却没有想到整个红河自治州的物产多么丰富。再过几年铁路通了,铁路多了,那个时候老住在一个城市的人也会更深刻地了解我们祖国是多么富裕的国家,那个时候连脚步不出上海的人也知道个旧并不是一个偏僻的小城市,它是中国的一颗发光的宝石。   

三十年前我就听见人讲起个旧。我在上海认识的云南朋友似乎全知道它。其中一位年纪比我大的留日学生曾经在那里住过一个短时期,他带着憎恨和愤怒对我描绘那些人间地狱的情况。我把从朋友们那里得来的一点一滴聚在一起,再用自己的想象串连起来,于是在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死城”的面貌。从前有人把个旧叫做“死城”,因为它是阴风惨惨的人间地狱。在那里有枪的人就高人一等,徒手的人的生命得不到保障。忠厚老实的农民被招工者骗到矿山来,给戴上脚镣,由矿警押着爬进矿洞去挖塃,背塃。也有人孤单地走过矿山就被带枪的人抓起来,关进“伙房”当“砂丁”。有一次两个卖鸡蛋的人路过矿山,就被一个姓黄的老板差人抓住,鸡蛋抢走了,两个人都当了“砂丁”。有一个姓滕的老头因为儿子两年没有消息,到矿山来看亲人,遇见那个姓李的老板,就让狗腿子捉住,钉上了脚镣,一干就是半年。这样的故事太多了。生活比我的想象丰富得多。那些有血有肉的人到我的笔下都变得干枯了。我早就应当到那里去看看“砂丁”的生活,可是解放前我一直没有机会。 

  

解放后我亲眼见过春回大地的景象,又看见不少起死回生的奇迹。所以我也做过春满锡城的好梦。个旧的春风轻轻地拂去我脸上的尘土,金湖用发光的笑脸欢迎我的时候,我心里多么高兴。“死城”的确变活了。   

我过去的想象好似一场噩梦,什么也不曾留下来。只有老阴山和老阳山还高耸在我的眼前。但是它们也变了。过去两座光秃秃的山现在却装饰了那么多的美丽的建筑物。我住在从前的乱坟堆中间。不,现在没有乱坟堆了,这里是一座现代化的洋楼,一所美观、舒适的招待所:金湖宾馆。金湖就在门前,也有人叫它做个旧湖。这个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以前这里并没有湖。矿山上缺水,当“砂丁”的要洗脸就不能喝汤。解放以后工人当家作主,事业的发展的确说得上一日千里,采矿选矿都需要大量的水。人们利用一九五四年的大水造成了这个人工湖,也解决了一部分用水的问题。倘使金湖再得到疏浚,湖水一定更加清澈、明净,城市的面貌也一定更加美丽了。   

我就在金湖宾馆住下来。早饭前和中饭后我喜欢在门前院子里散步。有两次中饭后的锣鼓声把我引到门外:一次是二三十个青年男女工人穿上新衣服,笑容满面地捧着决心书,表示要在技术革新运动中做高举红旗的标兵,另一次我却只看见一个行列最后几个人的背影。晚上我也常到京剧院去看戏。戏院里有上千的池座,观众大半是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有抱儿带女来的。谁都想得到,在大闹技术革新的日子里,连好戏和好演员也吸引不了太多的观众。但是土生土长的艺术家们在台上演得很认真,他们的喜怒哀乐抓住了观众们的心。有一夜我和五位工人同志坐在前排为杨八姐责骂昏君的正义言辞和英雄气概接连鼓掌。他们中间有先进工作者,有老工人,也有从小被骗到矿山、戴过脚镣下洞的老“砂丁”。赵坤同志先前还感慨万分地谈起他许多惨痛的故事,现在却出神地欣赏年轻演员的精彩表演,他的脸上现出愉快的笑容。年轻的梁兴福同志捧着瓷杯在喝茶,他也高兴地笑了。他不曾尝过脚镣和鞭子的滋味。但是他在劳动的时候看见了不少从塃渣里挖出来的脚镣,这些脚镣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铁铸的,有的却是用铁丝扭成,有的镣上还带着枯骨。好象每一副脚镣都在传播受难者的沉痛的控诉。梁兴福同志虽然没有赵坤同志几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但是他也懂得“回想起旧社会苦难的过去,就会觉得新社会更加美丽、可爱”。他意气昂扬地表示要“鼓足干劲,来建设幸福、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过去的“砂丁”哪里有这样伟大的抱负?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悠闲地坐在戏院里喝着茶看皇帝出丑!   

在我一九三二年写的小说里,个旧是一座死气沉沉、一片惨雾的城市。现在我亲眼看见的却是万里晴空,阳光遍地,满街振奋人心的标语和亲切动人的壁画。人们唱着歌在劳动,人们唱着跃进歌曲去上班。过去充满吵闹和吆喝声的赌场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陈列日用百货的大楼和供应精神食粮的新华书店;过去充满叹息和呻吟的“伙房”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幢一幢三层楼的工人宿舍,矿山上那些过去的“蛇洞”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宽大的坑道,和开阔的露天矿场。头上顶清油灯、额边插刮汗片、手上拄一根木棍、肩上前后扛两个塃包、穿一身麻布衣的“砂丁”也没有了;现在有的是昂头挺胸的青年和壮年的工人,他们或则只身掌握水枪朝山上的泥土猛射,或则驾驶电铲车用那巨人手臂似的武器铲平整个山坡,或则用风镐、电钻在竖井里坑道壁上打眼、埋药爆破,或则在坑道里驾驶电动车或指挥缆车和飞兜把矿砂运走……我走遍矿山,只有在公私合营的“建设坑”上,看到一点过去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仅有的土法采选的遗迹马上也要消灭了。工人们正在干劲冲天地大闹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今天的矿山上不但人们免除了笨重的体力劳动,连马也要得到解放了。我下过一个井,由一位检查安全的工人引我走了不少路。在离地面两百公尺的相当宽的坑道里,马拖着运矿砂的铁轨车缓缓地来来去去。这些马一直在地底下劳动和休息。我在井里还看到不曾坏的马房。在整个矿山劳动的马一共有三百匹。老厂的厂长告诉我,已经拟好计划在短期内就要把马群全抽出来;不用说今年还要把大批的工人送到别处去,让他们更好地为社会主义服务。厂长是一位朴实的好干部,他讲得很谦虚。其实谁也看得出更美丽、更光辉的远景。人们常说平地起高楼,在这里一座一座新式的工厂接连地修建起来。谁能说几年以后的个旧是什么样子?一九五四年春天访问过这里的一位客人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他当时参观过这里唯一的小小炼锡厂。可是在他的眼前炼锡厂忽然变成了美丽的湖!却在另一个地方耸起来一百公尺高的烟囱,一座规模巨大的炼锡厂出现了。锡水在细长的铁管里畅流,那么驯服地听从工人的指挥。这哪里是他梦想得到的!在个旧和在我们祖国的其他地方一样,不仅变化多,变化大而且年年在变,月月在变,天天在变。数不清的人在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努力!到处都是热浪滚滚的沸腾的生活!   

我常常惋惜自己不曾好好地安排时间,要了解象个旧这样的城市,六天的确太短了!然而我即使看得不够,我却想得很多。我离开个旧的前一天,中饭后一个人走到金湖边,在那里站了许久,望着好象有万条金色小鱼游来游去的湖水,我在想象未来的金湖和未来的个旧,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未来的确太美好了!我们不需要大胆地设想,也可以为这个遍地黄金的锡都安排一个无限光辉的前途!眼前这个小小的金湖有一天也会象西湖那样地美丽,那样地全国知名!   

我想得太远了!我正要收回我那跑野马似的思想,一抬起头,忽然看见对面老阴山上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形。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貌,却看得出他那一身矿工的服装。我来个旧以前不知道过去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在这里的几天中间不断地听见人谈到他的事情。这就是一九二九年五月在这里被捕、后来在蒙自就义的共产党员李鑫。烈士的名字给灰色的老阴山涂上了光彩,使金湖的水显得更加灿烂。就在这座湖畔高山的马拉格矿里他充当一名矿工,为革命做了不少的工作。他帮助工人成立了秘密工会,他根据民间曲子编写了《走厂调》,描写当时资本家残酷压迫、剥削工人的情况。……我没法讲完他那许许多多英雄事迹,因为我知道的实在不多。有一天傍晚,我在有花有树的文化馆里参观“矿工今昔陈列室”,我了解过去矿工的生活愈多,我愈不能不佩服李鑫的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这个从北京回省的大学毕业生,当过昆明工业学校的教员,为了要去矿山开展工作,他经常到河边用砂石擦足,一直擦到出血,还脱光衣服在大太阳下面烤晒。他天天这样做,到后来脚上结起了厚茧,全身脱皮发黑,不再象知识分子了,他才换上破衣到马拉格去当矿工。他在矿山上从来不曾露过破绽,也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工人。要不是矿工们的觉悟同活动引起了统治阶级的恐慌,要不是有熟人认出他来,他也不会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被捕。关于他的被捕,有着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到当时的锡务公司去背米,公司总经理的佣人看见他,认出他是工业学校的李老师。那个姓陶的总经理做过昆明工业学校的校长,佣人那时也在学校当校工。姓陶的马上把李鑫找来盘问。李鑫虽然早已改名换姓,可是那个坏蛋手边有一张他们过去在昆明穿西装合照的相片,坏蛋拿出一身西装要他穿上,然后再用照片一对,就把他逮捕了。也有人说,特务到处找寻李鑫,后来在这里认出了他,把他传到公司一问,就抓起来了。在蒙自他和另外三位同志一起受审,同赴刑场。他们死得非常勇敢,一路上不断地向群众宣传:“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为人民谋利益、谋幸福的……   

老阴山上并没有烈士的塑像,可是每个工人的心上都有这样的一座纪念碑。连我这个远方来的访问者听到了李鑫的故事,也一直牢牢记在心上。我望见老阴山,就会想到他那个巨大的身形。我后来怀念个旧,也会想到他那个巨大的身形。其实李鑫并不是身长丈二的金刚,然而他的人格放射出万丈光芒!   

在那个晚上,就是在我离开个旧的前十个小时,我在金湖宾馆的饭厅里看完了描写“砂丁”的生活与斗争的电影《锡城的故事》。我承认我喜欢这部影片,但是在银幕上没有看到李鑫的形象,我感到遗憾。             

一九六O年五月十一日在杭州记

——以上文字节选自《爝火集》巴金编。

文章来源: 红河州图书馆 2022年0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