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匠宇:忆父亲和方 — “人生要有意义”
和方,1948年参加云南人民自卫军,1949年整编后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纵队九支队。曾任云南省盐业公司总经理。此文于2010年发表于{春城晚报}
现代社会的快速节奏,已经使我们习惯于发展,向前看,更多的是找个借口说为生活奔波无暇。人生的路不是很长,但也不应该没有历史,没有记忆。记得父亲一直说:人生要有点意义,不能只为生存,也要适当考虑点生活,生存和生活的差别在于,经常应该停下来看看路,思考、记忆,总结。我嘴上应允,才发觉一直没有理解。
金沙江鹅卵石做墓碑的父亲
父亲去世弥留之际,对后事居然非常平静地一一作了交代:一是骨灰暂存至筇竹寺的海慧塔,因为原来的老方丈是父亲的朋友,父亲常常上筇竹寺后面挖草药时都会到他那里借把锄头和歇息,3年后再葬于家乡丽江;二是要我兄弟二人到石鼓的金沙江边找一块花岗岩的大鹅卵石作为墓碑,碑上只要写上“革命者、诗人和方”;三是不要搞什么追悼会和送花圈,更不能举办葬礼收受别人一分钱财。 已经气力微弱的父亲居然还微笑着开着玩笑安排后事: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从参加革命来就不怕死,也留点时间和余地给你们好好找块像样的石碑再把我葬下。
我们遵嘱一一照办。我同弟弟费了不少劲把大石头搬回丽江县城刻字时才发现,当地干这一行的石匠根本就没有工具能刻这种坚硬的花岗石,于是只好自己去买来工具给石匠,才算将碑字刻好。
可以直呼名字的父亲
父亲经常作报告,不时也会在儿女面前炫耀一下:我从来不要秘书写稿子,讲话也从不用稿子。我们却注意到他还是会在烟壳的反面写下一些蝇头小字的提纲,妹妹了发现了这个“秘密”,两人常常为提纲和写过的字算不算稿子而争执得不亦乐乎,父亲也总是笑呵呵地把这当成乐趣。而我同父亲的争论则经常会以面红耳赤到以戏剧性的言谈结束。
父亲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家中有着全套的马恩、列宁斯大林全集,而且他都一一仔细通读过。心情好时,他会在院子中的大理石桌边摆上一壶酒,放上两个酒杯,认真地说道:儿子同志,今天给你个平等的机会,同父亲同志一起来谈谈马克思的《数学手稿》或者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父亲要给我证明他不是死板的政治说教,而是科学做事,哲学做人的学者和哲人。可惜到现在,厚厚的《资本论》,我最多能坚持读上5页就晕乎了。父亲一有这样一个观点:取了名字就是给人叫的,在我们家大家可以叫名字,你们叫我和方如同叫爸爸或父亲一样让我觉得舒服。但听到我们有时不直呼其名而改口称他先生,他会美得乐滋滋的。有时我俩为一些问题争执起来,他会义愤填膺,摔掉酒杯,几乎想要掀翻石桌。那时年轻的我,也不相让。僵持片刻之后,他会来下台阶,说道不同,还是可以为谋。我们可以说说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押韵,或是讲讲莱蒙托夫,随你选。这时他会像个孩子似的还是想占点上风,揄耶儿子。母亲说,你们儿女最欠缺的是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和训练,而你父亲在18岁以前已经受过俄罗斯文学、法兰西文学和英国文学的教育,没有办法相比,原来如此。
革命者、诗人的父亲
父亲的墓碑上只有“革命者、诗人和方”。父亲读书时就参加地下党,闹学潮时是先锋,为了避免被国民党抓捕,组织上把他转移到乡下参加游击队。他坚信共产主义,所以他总结自己一生是革命者我能理解。但是他把自己称为诗人,却是近期才明白的。
前不久,见到父亲小时的同学,现在也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化人时,他问我:你父亲的墨迹你手上还有多少?我很诧异,父亲的墨迹怎么了?这位名人把我痛斥一顿: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的书法和诗文很不错吗,年轻时他还是李寒谷先生的大弟子,在昆明读书时昆明的报纸每周都有他的文章或评论,那时他是一个文学青年和书生意气的诗人!很多人都非常喜欢他的诗和书法,我现在就很想要一幅你父亲的书法,你能不能满足我?李寒谷先生的故事倒是听说过,其他的我还真没听他说过啊。后来问了母亲才知道他有一本天蓝色的美术日记,每页纸上都有一幅画,父亲在去世前没有按顺序,而是依照画的内容和心境在不同的岁月写下了近百首古体诗、词和几首类似马雅可夫斯基的新诗。我是搞自然科学的,对文学所知不多,把已经蜡黄的这本诗集给妹妹,一连读了几天后,她给我电话说,真可惜我们以前不知父亲是个革命都,却不知他还是一个怀有浪漫和在乐观情怀的诗人,而且他的格律诗韵律非常工整。听了妹妹的话,我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真正的真正的革命者大多都是怀有浪漫情怀的理想主义者,了解共产主义实质的人们就一直是不懈地追求着他们不能见到理想,他们乐观地在严酷现实和浪漫理想的之间博弈。父亲并不因为自己信仰共产主义就贬低或排斥其信仰,相反,他觉得骄傲的是他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以切磋不同的主义和观点。父亲相信一点,有信仰的人总比没有信仰的人内心要充实自信。
和方给儿子的信
“点石成金”的父亲
文革后,父亲恢复了工作。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还是大量阅读和研究云南地方的古文献。史学家方国瑜先生那时已视力衰退,身体很不好,却是坚持带着第一批的研究生。他委托父亲辅导他的研究生董咸庆君,专攻云南盐史,当时父亲还被委派主编《云南省志•盐业志》。此时,我们才得知原来父亲还是云南地方史的资深专家。后来有机会给外国学生讲授云南历史,用的还是那时听父亲讲课留下的底子。
看似空空洞洞的研究,被父亲做到了极致。当时父亲管辖的一平浪盐矿矿源已尽枯竭,父亲却在古文献中发现,昆明安宁附近以前就有产盐的历史记载,只是这个历史事件早已泯灭了太久太久。于是,父亲跑遍了安宁周边,不仅在办公室,就连家里也全挂满了他研究的地质地形图。组织地质部门做勘察,结果惊人地发现了安宁太平镇的深层存在着大型的岩盐资源,继而他亲自兼任指挥长,从瑞士引进最新的制盐工艺,开发建设了现代化的安宁盐矿,为国家做出了重大的贡献。父亲省外的同行告诉我,你父亲有一手“点石成金”的绝活,他的手定点指向哪里,价值不下百万。原来岩盐的传统开采方式是从地下的矿洞挖出含盐的岩石,运到地面用水溶化后再用锅熬制成结晶盐。文革前父亲做设计组长在翠湖北路2号完成了用真空制盐的工艺设计,并在文革期间克服了种种困难在磨黑盐矿成功地一次试车投产,是云南第一条现代的生产工艺也是国内领先的工艺。随后父亲听到了国外采用钻井水溶法采矿的工艺,这种工艺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它的原理是在一个有一定厚度的岩盐层钻一口深井,又在离此处几百米甚至上千米之外的岩层钻一口对应的井,用高压的技术把水(每平方米220公斤,父亲说,试想一下这种力量,比高速的子弹还要有穿透力)从一口井注入,从另外的一口井就可以得到饱和的卤水。父亲在试验中遭受了数十次的失败,希望出卤水的井不出水,意料不到的地方,如农民的稻田或村里的街道却冒出了盐水。到后来,国内许多地方请他去就是请他到实地用手指一指要打井的两个眼的位置,据说他从未失过手。安宁盐矿的几口井,也是上世纪80年代初他亲自指定一试成功,沿用至今的。
拥有粉丝的父亲
父亲是共产党的干部。但在很多人心里,他却是多面的,是立体的。他去世后不久,因为没有开追悼会,让很多朋友、战友等一致不能释怀,于是这些学术界的老者、同学、战友、同事、下属和他称为小朋友的知情们自发地组织了一个100多人的追思座谈会,会上的讲述更像个故事会。相互间有机会知晓了他许多奇迹般的故事,特别是他在国内和省外一直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井矿盐技术和地质专家。我也才知道,家中一大堆前苏联版的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地质学等等书籍父亲是仔细学过的。可惜那时我在国外,弟弟也远在广东,没有听到那些精彩的故事,但我想,是父亲的人格魅力和学识见解,才使他拥有那么多现在被称为“粉丝”的人怀念他。
1963年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时节于翠湖
与时俱进的父亲
父亲一直提倡语言要精练,每次写信不会超过一页宣纸。兄弟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一封信现在又再读时,发觉老先生是在与时俱进,观念不断更新,这些话给他的孙儿们都是及其受用的:
三爷:
来函收阅,见字如见汝。
出了校门,初进社会,新的一课又开始了。从理论到实践,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无边无尽,没有什么学制了,祝君能适应。
我这个人,历来就喜欢“变”。无论是我管辖的行业、企业或是自己的生活环境,遵老子之言:“勾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若按一成不变,人类社会就停止前进了。回顾一下:“蓝田猿人”、“周口店人”,至今变化如何?人类发展史,就是“变”的历史,积数千年之经验,取其成而弃其败,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了。再过半世纪、一个世纪,人类文明和社会制度会变成什么样子?再过半个世纪,汝等也不过是年逾古稀,还能见到不可预测的场景。我素有议论宏观之癖,这些大道理谁都懂,然而有些人就是不懂。
我是唯物论者,从科学上人的大脑平均就一千四百克,智力上都差不多,但是人和人的差异、社会和意识的差异性为什么就那么大?这就是外在的环境因素和内在的修养在起作用了。我一生清风两袖,没有留下财富与汝,而对君却希望多多。
还是只有一句老话:“吾老矣,弗能用也”。
这10多年来,为的只是尊父亲之教诲:坚定自己的信念,做有意义的事。
作者:和匠宇
和匠宇,工程师,《孤独之旅》作者。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访问学者兼客座教授。从事过纳西象形文字和北美印第安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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